第209章


姜晚笙穿过小巷,转两个弯儿,至一空旷街道,诸多冷清的铺面中有一家敞着门户,檐下匾额刻着“绣坊”两个字。

千里之外的京城,红墙黄瓦,巍峨连绵。

养心殿的金光牌匾下,朱红漆柱毅然矗立,九龙盘旋栩栩如生。丹墀内,一名小太监提着拂尘轻手轻脚地进去了。

“陛下,秦尚书携家眷前来,想要进宫拜见皇后。”

小太监跪在地上,细声细气地回禀,说完却觉得头顶发凉,不知怎么,气氛诡异起来。

殿中静谧地落针可闻。

他正要抬眼悄悄看看是什么情况,胸口先挨了师父一脚。

“糊涂虫!”

原来东宫的掌事太监,现在已成了大内总管,弯腰揪着徒弟的耳朵斥骂道:“说了多少回皇后养病,不便见人,什么时候准过各家各族的拜见?”

“这等小事还要来烦陛下,蠢货!打今儿起别在御前伺候了!”

小太监也知,这是保他命,咽着唾沫血不敢辩驳。

被拎出殿门时,瞥见了一眼,案桌前年轻的天子脸色黑沉,眉目冷厉,仿佛是个煞神,那上等的白玉镇纸何其坚硬,竟被捏出了裂纹。

秦家在殿门外,被总管太监告知,不准拜见,要他们回家去。

揣度着皇后娘娘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总管太监对待秦家态度也是极好的,话说得漂漂亮亮,原则上寸步不让。

这个时节,乍暖还寒,秦家四口人站在开阔的殿门前,个个脸色无奈。

一道红色身影靠近华表柱,仰头看了看宫墙高度,撇着嘴,“笙笙是我们家的人,凭什么不让我们见?”

秦家舅母拽住她胳膊,斥责道:“你别又胡来!”

秦蓁蓁翻了翻眼皮,看看脚下,抗议道:“我一步都没动!”

这才将她松开了。

遥望一座座雕梁画栋的楼阁,檐角飞翘,晚霞漫天,秦舅母叹了叹,“原来还道嫁进皇宫好,如今看,倒不如嫁个普通人家。”

她刚说完,丈夫低头瞥她一眼,“这种话,你也不要再说了。”

秦舅母意识到自己失言,捂了捂嘴,诚惶诚恐,后背都湿了一大片。

宫城之内,禁军交替巡逻,换班时,一名着铠甲的小兵走近漆柱,为难道:“西统领,秦……”

西风着一身金光闪闪的铠甲,头顶红樱帽,现已领了禁军首领一职,替代了原来的汤宗。

他脸色平和,瞧那小兵,“秦家不是走了吗?”

“秦家是走了…秦姑娘又回来了。”

西风抽了一口气,眉心拧起,这事有些难办,他往殿中看了看,又走远些,吩咐道:“去找副统领,让他把秦家姑娘撵回去。”

想了想,又截住人叮嘱,“点到为止,不要下死手。”

做完这些,西风顺利交班,不由自主地望向大殿,想起了那一日,火光冲天,血流遍地,主子剿了叛兵,连斩数百人。

惹得上下噤若寒蝉,暗地里,都怕他杀红眼。

立后不见皇后,也没人敢有微词,直到圣旨说不再选妃,震荡了朝野,一位文官提出质疑,说女色误国,不可因一人废后宫。

当时的陛下只冷冷地扔了折子,嗤笑道:“想青史留名,朕成全你。”

血溅午门,自此朝中再也没有劝陛下广开后宫的言论。

进了绣坊,向里看是四架齐整的绣框,一个缺着,另有三个不大点的姑娘穿针引线在学刺绣。

见她来了,或喜或忧,一骨碌都站起来,叫她:“先生。”

姜晚笙眉目温柔含笑,摆摆手让她们坐下,“我今日得闲来看看,你们不必在意我,做自己的绣活就好。”

这三个姑娘里最大的十二岁,她父母要将她卖进烟花地,姜晚笙截住了。

她起初想教这姑娘读书写字,可她不学,想学谋生。

姜晚笙想,确是如此,授人鱼不如授人渔,这间铺子原是做绣坊的,经营不善关了门,她便租了下来。

另外两个十来岁,邻里家中养不活,因听说她不收学费还管餐食,便打发来这,混口饭吃。

三个人缠着她问了些不疼不痒的针法,又问,“先生您会苏绣吗?听说这千万种绣法中苏绣最传神,绣一只荷包能卖二两银子呢!”

苏绣,栩栩如生,以假乱真,也是她最拿手的绣技。

可是想想从前惹出的祸端,姜晚笙不欲再提,委婉道:“不大懂。”

那女学生失望地叹气。

到日中,姜晚笙也在一面绣架前随手绣了一面绣品,用得是平针绣法,远山连绵,雾霭茫茫,不知不觉,竟是十分眼熟的一幅。

是父亲的遗作,她送去护国寺的那一幅山水画。

她雪白的指尖抚上绣布,眼神幽静飘渺,正这时,三个女学生叽叽喳喳道:“先生先生!门外有人找!”

姜晚笙仰头,看见门框出,站着一位着青布长衫的青年男子,身形削瘦,气质文弱,他肤色白,整张脸都红透了。

“江,江姑娘。”嘴巴像是粘住了,说话极不顺畅,“我,我娘叫我,给你送…送……”

本就脸红,结巴着,摸了摸耳朵,连整个颈项都红得滴血。

姜晚笙看见他提的竹篮,还没应他,屋中三个小姑娘捂着嘴笑倒一片,姜晚笙说她们两句,才起身:“是来送午膳的?”

青年憋得快喘不过来气一样,结结巴巴,最后重重地点头。

姜晚笙绕过绣架,微笑道:“我是寡妇,不必用姑娘称呼。”

她接了篮子,拿给三个女学生。绣坊每日膳食都是托窦大娘做,按月给她结钱,面前这位是窦大娘的儿子,听他娘说是个秀才。

这位窦秀才送完午膳还不走,站在门口,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姜晚笙看他欲言又止,思索了一下,想起来,“该结月钱了是吧,不好意思,还让你来提。”

她解下腰间荷包,取出大半两碎银,递过去。

窦诚慌得涨红脸接了。

姜晚笙走回屋内,见三个小姑娘嬉笑,“这窦秀才是喜欢您吧,他每回见您都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姜晚笙敛了眉,责道:“休要胡言。”

时下女子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只是贵族,乡野里有两道门的人家都甚少,没些忌讳,在河边浣纱露胳膊,在田里插秧露腿脚都是常见的。

屋中这三个姑娘最大的也才十二,却很自然地将喜欢这类话挂在嘴边,拿来调笑人。

在姜晚笙自幼受到的教导里,这行为很不好。

在她来看,为她们好就要约束她们,教导其应该怎样不要怎样,正要说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像极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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