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小吴先生

“策哥儿！”

        孙伯符才入得城，就听到有人喊他，寻声而去，发现不远拐角停着一辆马车，车檐下探出个人影儿正冲他挥手。

        那人约摸弱冠年纪，穿一身简朴的青布儒衫，形貌颇为文秀。大概因为要做工，宽大的袖子折了几折，露着半截瘦弱的手臂。

        “啊，小吴先生！”看清那贫弱书生的样貌，孙伯符不由欣喜，“你怎么来了？”

        “今早正巧碰到白凤小姐，言及公子将回，想是前来接风，”书生下了车来，迎着孙伯符垂袖揖了一礼，又平整地挽起袖子，轻声道，“今日琐事不多，索性小生就替小姐接了公子来。”

        “承蒙公子平日照顾，略尽绵薄之力。”

        “小吴先生你又这样！”孙伯符有些头疼，这小吴先生哪都好，就是对谁都太客气，即使相熟了，也只是偶尔才叫他一声“策哥儿”。

        孙吴笑了笑，却不接话，只伸手示意请孙伯符上车。

        说起来，孙吴祖上也是颇有名望的书香世家，后来不可避免逐渐没落。

        到孙吴爷爷那辈，祖上家底已十不存一，只能沦为稍显殷实的小家族，无奈之下，遂举家迁至新建之城江城，以期恢复些许家族荣光。

        可惜，造化弄人，上天好像选择性遗忘了这些满腹墨香的读书人，那点可怜的才华连仅存的生活念想都支撑不起来。

        于是，失去生活念想的孙吴父亲只能被自己的才华饿死，然后留下“丰厚”的遗物——满屋子旧书和一个七岁的孩子。

        诗和远方一一这是孙吴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最后的遗言一一是坚守读书人的信仰，还是不要再相信所谓的“诗和远方”——他没有解释。

        突然成为遗孤，还是懵懂孩童的孙吴却是不哭不闹，兀自待坐在“书房”里，安安静静的，直到一天一夜过后，他才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没走几步就晕倒在了家门口。

        好歹算是同族，听闻此事的孙邕城老爷子当即就将小孙吴接养了去。八年过去，孙吴在拜谢老爷子后，就自立出去，回到他父亲的“书房”生活下了。

        独立的孙吴为了养活自己，平日找些杂活挣些微薄工钱；学会驾车之后，就时不时接些跑腿的活；也常会去孙家看看，有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也就顺带做了，自然是不肯收钱的。

        十五岁的少年用他那并不强壮的身躯操持着只有一个人的家庭，里里外外，有声有色。

        再后来，城中学堂因一教书先生突发意外不及授课，找了孙吴代课，意外发现效果不错，果真是“一脉相承”，那满腹书香！之后也就一并兼职了教书先生。多有孩童为他启蒙，而大人们也放心，遇着了也会亲切地打个招呼，喊声“小吴先生”。

        孙伯符幼时也是有在孙吴手下走过一遭的，即使待得不久，但对小吴先生却也发自内心敬佩。

        “快到进考时节了吧，”孙伯符掀开车帘探头问道，“小吴先生预备什么时候出发呢？”

        驾车的孙吴身体微一顿，车马不停，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就摇了摇头，笑道：“不了，这次不去考了。”

        “怎么……”孙伯符不解，刚想问询一番，一晃眼看到孙吴轻缓扯着缰绳的双手，那双手白皙而修长，然而那本该是捧书执笔的读书人的手却已有细小的茧痕蔓延——他忽然就止了口，那才起头的字句再也行进不下去。

        多年做工积累下来，加上平日开销也不大，按理说积蓄该有一些的，可现实却是，一个人生活的孙吴依然一贫如洗。原因无他，而是孙吴他每年都会前往国都参加进考，但是每次考取的名次都不甚理想，然后下年继续考。长此以往，终是入不敷出。

        今年……大概没钱进考了？

        “小吴先生，要是……”孙伯符斟酌着，欲言又止。

        “吁——”

        孙吴抬手一拉，奔行的马车缓步慢速下来，随后停住，他转头截断孙伯符的言语，轻笑道：“到了，策哥儿！”

        孙伯符一抬眼，果然看到那熟悉的山路。不知不觉马车竟已驶过城街，来到舟山。他慢吞吞地下了马车，踌躇着又想开口说些什么。

        “我……”

        “白凤小姐，”孙吴却是不理，下得车架来，冲一旁揖首道，“二公子已安然送到。”

        孙伯符听他这么一说，赶紧转身一瞧，这才看到道前候着个青衣女子，带着温柔笑意，倩然娴静。

        “凤姐姐！”

        “麻烦你了，小吴先生。”白凤朝孙伯符点点头，又向孙吴道谢。

        “不碍事的，”孙吴摇摇头，再施一礼，道，“那，小生这就离开了。”

        “等一下！”

        “白凤小姐还有何事？”孙吴停下动作，看向白凤，“小生自当全力以赴！”

        “小吴哥……”白凤迟疑了一下，衣袖里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像是终于做出决定，“今年你不去进考了吗？为什么？”

        小吴哥……孙吴有一瞬恍惚，多久了？这该是还在孙家那时的称呼吧……随后他又苦笑道：“连你也知道了啊……”

        “如果，如果是因为……盘缠……我这些年存了些钱帛，在四爷这也不需花销，你如果……”

        “不，”年轻的书生摇了摇头，眉目低垂，轻声道，“考了那许多次，总也是考不进的，年岁也消磨而去。邻周都劝我该找个姑娘成家立业安定下来了……”

        “是这样么……”白凤一怔，才伸出袖口的手又缩了回去，眼中亮光也慢慢黯淡下来。

        “承蒙小姐关心，不甚荣幸！”

        文秀的书生郎垂着头，缓缓地，又施了一礼。然后他径直转过身，朝着车架走去，步幅不大，却是一步一顿。

        白凤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紧闭沉默着，看着那人调转车马离开，直到映入眼中的形影都消失不见。

        “回去罢。”她朱唇轻启，终于开口道。

        “嗯！”孙伯符乖巧应道，像是好容易回到家的雀跃，迫不及待跑了起来。

        这样应该就可以假装看不到她那努力堆砌起来的笑容了吧……

        这样她就可以不用手忙脚乱地去掩饰自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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