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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五百六十三章 若是把土豆传入蒙古,会怎样?


“阿力!你怎么眼圈黑黑的?是这两天没有睡好吗?”

“呃?祖祭司?…”

“主神啊,都怪阿骨打!他非要和本地的河边部,弄出一个什么部族婚礼,折腾了大半天。等珍珠入了帐篷,又折腾了一夜,就听他在那嗷嗷叫!这些破帐篷,半点都不隔音。他手下的女真部族,还有这群蒙古人也真是闲的,都跑过来夜里偷听,直接听一宿!…”

“啊??祖祭司,阿骨打兄弟是个有想法的。大张旗鼓的闹一闹,和本地的河边部联姻,不是什么坏事。这两天河边部对我们的态度,不就亲近了不少吗?噢,我明白了!祖祭司,您这是…羡慕吗?阿骨打兄弟的体力,确实是好得吓人!…”

“什么?什么羡慕?!我没有,别瞎说!阿力,我只是和你一样,没有睡好…”

“可是,您现在喝的羊鞭汤?…”

“咳!阿力,好好吃你的奶皮子!吃完了,陪我在寨子里走走。我想看看这支蒙古部族的祭坛…”

九月的草原显出些许凉意,忽里平寨里始终弥散着牛羊的腥膻,能吃的东西也和羊离离不开关系。

马哈阿骨打大张旗鼓,居然按部族的习俗,正式娶了布勒的女儿珍珠,定下了姻亲的名分,让布勒很是有些喜出望外。不过,在“征丁征马”的交易问题上,他始终支支吾吾,没给出个确切的答复。只是说,让“那颜首领”先新婚歇息两日,酋长敖哈拉会亲自过来谈…

“阿力,这两日我也仔细看了。这个游牧部落,除了牛奶、羊奶,各种奶制品,以及特意给我们提供的羊肉外,没什么别的吃的。最多就是些草籽儿,连野菜都少,比不过我们过来的黑水林海。不过,这马奶酒倒是不错!酸酸甜甜的,和山部的鹿血酒有点像,但分量上多了许多…”

“哈哈!那是当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白山黑水,可是真正的好地方!不是我吹,我们女真诸部的老林子,有水有树,产出其实比这一望无际的草原多多了!就连林子里的猎物数量,都比草原上多出不知道多少…那种下的稗子,也比这羊产奶要可靠。要不是有更北方的野人南下…”

“嗯…同样的纬度,能长森林的地方,肯定比只长草的地方好!陛下说过,森林的托纳利,比草多…”

祖瓦罗拿着个囊,一边喝着马奶酒,一边在王国武士们驻扎的周围溜达。这一次他没有带那个女真翻译阿勃,而是和会一点蒙语的阿力一起。两人喝着酸酒,看着河边部忙碌的游牧生活,倒像是真正的“蒙古贵人”一样清闲了。而遇到感兴趣的地方,他就让阿力问上两句,尤其是他最关注的…

“阿力,这个一人高的‘金字塔’,垂挂着条带,摆放着牛、羊、马…咦!还有人的头骨?主神见证!这一定是这支蒙古部族的祭坛?…”

“啊!祖祭司,这是他们的敖包…对,是祭司祈祷的祭坛!这锥子一样的形状,象征着连接天地的桥梁。它上面尖尖,与‘长生天’相连,下面宽宽,与‘大地之母’融合…您看那边供奉的头骨、血迹和奶,就是献给腾格里长生天的!…”

“腾格里长生天?祂是一位什么样的神灵?祂也喜欢生命和血,接受托纳利生命力的献祭?…”

“呃!蒙古部族确实习惯献祭。通常是‘白祭’,就是用奶制品献祭给长生天。重要的时候会用‘红祭’,也就是用整羊、牛甚至马,进行流出血的献祭。而遇到严重白灾、部族战争的时候,有些部落会用更加严肃的‘人祭’,用奴隶或者战俘…”

两人走到敖包前,注视着红色与白色浸染的石土祭坛,神情也都肃穆起来。阿力找来两个女真牧奴,仔细问了许久,才继续对祖瓦罗回答道。

“祖祭司!在蒙古人看来,长生天是最古老、公正和伟大的天神,但没有确切的形象。祂掌管天气变化和季节更替,影响草原的牧草生长和牲畜的繁衍。简单来说,可以把祂看成‘天空’、‘太阳’、‘暴风雪’、‘降雨’…这一系列令人畏惧或者膜拜的天象,就是祂的意志化身!…”

“除了祭拜长生天外,他们也祭拜‘额和德勒黑’,也就是‘大地之母’,保护子女、五畜、五谷的母神…以及许多蒙古贵人相信的先祖之灵,‘日月之光’。孛儿只斤黄金家族的祖先孛端察儿,据说就是他的母亲,接受日月之光孕育而生。因此,所有高贵的黄金血脉都是‘光的后代’,祭祀光就是祭祀祖先…”

“对普通的牧民来说,他们会祭祀七星‘道兰额布根’,即七老翁,北斗七星。这七星总会在夜间陪伴着野外放牧的牧民,春夏秋冬往复运转,就像头顶护佑的萨满天神。七颗星辰各有祂们的名号,依次是一星‘孙地’、二星‘布日娃巴达剌’、三星‘阿斯利思’、四星‘奥如吉尼’、五星‘额讷日德’、六星‘日依瓦地’、七星‘毛勒巴日’…据说是七位古老的伟大萨满所化,法力无边!”

“七星是护佑的七位萨满神。除了祂们,还有‘阿勒坦嘎达斯’,金钉子北极星,在风雪中指示方位。三犬星‘古日本瑙亥’,在夜间指示明确的时间…对!方位和时间,就是夜晚放牧中最重要的,因此这两颗星必须在夜间随时祭拜,让牧民们获得指引…”

“当然,蒙古诸部也和我们女真诸部一样,崇拜那些神圣的山河湖海。就像北边的‘小圣湖’,这条黑水大江,以及东西的‘神山’。他们也祭拜火,发瘟死去的人和牲畜,必须用火净化才行。最后和我们一样,他们会祭拜‘尚欣毛都’,就是神圣的大树,‘尚西树’。重要的会盟誓约,都会在‘尚西树’下进行,由树灵见证!这样一来,违背树灵的人,就会受到树灵的诅咒与惩罚…”

听到阿力的这一番讲述,祖瓦罗摸着下巴,脸上显出深深的思索。这支蒙古小部落祭祀的神灵,和山部、鹿部一样原始而纷繁,充满了自然崇拜的味道。并且,蒙古部族也习惯举行见血的献祭,这与主神的信仰,岂不是非常契合?
“腾格里长生天,天空、太阳与天灾…主神维齐洛波齐特利,天空、太阳与战争…还有崇拜日月之光,崇拜神山大湖…这样看来,主神与长生天,岂不是能够极为契合的融合在一起?…”

祖瓦罗喃喃自语,心中怦然而动,感受一种崇高的使命召唤!这辽阔草原上强大的蒙古诸部,放牧着数以万计的羊群,占据着据说辽阔万里的草原,又处在极端困苦的生活中,保持着蒙昧淳朴的自然崇拜…他们岂不是最适合主神信仰的部族?而若是能让这些部族皈依主神…

“阿力!你觉得,我们要是留下一位祭司,在这里传教,会怎么样?…”

闻言,阿力脸色微变,咳嗽了一声,低声道。

“咳!祖祭司,我明白您的想法。但蒙古诸部和我们女真诸部不一样,真的不一样!您要是留下一位祭司在这里…恐怕等我们下次过来,他就已经变成了祭坛上的祭品,被人割下脑袋,头骨做成法器了!…”

“什么?被人杀死,头骨做成法器?!…”

“是的!祖祭司,早就有许多其他的信仰,传入蒙古诸部了。这支蒙古小部落,由于偏远弱小又穷困,估计只有些本部族的祭司,信仰着古老传承的长生天…但那些南边强大的蒙古大部落,有着北元传承,可是有红教的信仰,有喇嘛进驻的!…要是被喇嘛们发现我们的祭司,竟然在蒙古部族中传教,那毫无疑问,是会下死手杀人的!就像他们对其他教派的僧人互相下手厮杀一样…”

“红教?喇嘛?…”

“就是北元留下来的,乌斯藏的宁玛派教徒,藏传密教…对!他们是僧人,但和汉地日本的僧人不大一样。他们尤其擅长在上层的贵人中传教,对蒙古大部落的影响很深,甚至对海西女真诸部也有影响…他们掌握很多诡异的‘法术’,用人骨制作法器,也经常活祭。一旦遇到其他竞争的教派,喇嘛们恐怕会说动贵人,调动大部落的骑兵,痛下杀手!…”
“藏传密教的僧人,传教蒙古诸部?这是,主神信仰的竞争对手?!…”

闻言,祖瓦罗眯起眼睛,脸上罕见地显出森然杀意。他注视着金字塔一样的敖包,踱步了片刻,才忽然转头问道。

“阿力!你觉得,若是我们把能耕种的土豆,由主神祭司传入这些蒙古部族中…他们是否会放弃那什么藏传密教,皈依主神?…”

“啊?!把土豆传入蒙古诸部?”

听到这,阿力脸色数变,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

“祖祭司,这!这不妥吧?…”

“主神见证!我已经看出来了…这些穷困的蒙古部族,把牛马羊群,视为能移动的‘田地’。他们部族的人口数量,就取决于‘羊群田地’的数量,根本上取决于草场的面积!然而,仅仅依靠养羊群,一两百亩的草场,才能养一个部落民!这种养活部族的方法,比种地艰难太多了…”

祖瓦罗沉吟着,分析着自己所见到的蒙古部族,眼神闪动着信仰的光。

“这些‘游牧’的部族,就像草原上的狼群,依靠羊群而生存!然而,一旦遇到寒潮白灾,遇到瘟疫病灾,甚至部族厮杀,折损了太多的羊群…那他们就必须要大量死人了!无论是杀别人,还是杀自己…说到底,还是他们‘羊群的田地’太过脆弱,比不上真正的田地!是不是这样?…”

“祖祭司,你说的不错!蒙古人就是草原上的狼群,依靠牲畜而活,又没有什么粮食的积蓄。各种天灾人祸,只要让他们的牲畜大量减少,就等于是在减丁!…”

祭祀的敖包前,阿力握住脖颈的主神护符,低低祈祷了一句,才继续道。

“主神见证!太宗五次征伐漠北,基本都选在春季出兵。这就是为了破坏蒙古人春季最重要的牧群繁衍,在他们战马经过整个寒冬,最为瘦弱的时候袭来。然后,无论蒙古人的骑兵主力如何逃走,如何游曳不战…北征的明军只盯着优良的牧地,寻找蒙古部族的牧群,然后把牲畜就地宰杀一空!…”

“这些宰杀的牲畜,是朝廷记功的重要标准,等同于杀死蒙古部族的战丁!因为,只要大量消减了蒙古人牧群,就消灭了蒙古人的食物来源。无论蒙古人主力逃了多少,最终都会因为没有牧群,缺乏食物,而不得不自相残杀,减少到与牧群数量相当的程度…而要是再遇到冬天的大白灾,冻死了残存的牲口,甚至能让整个部族都灭亡!…”

如果说,北方草原的环境承载力,代表着北方游牧部族永远的人口极限。那么牧群的数量多少,就代表着游牧部族暂时的人口上限,与农耕部族的田地相似。但与田地不同,牧群是活的,是更为脆弱,更容易剧烈波动的人口承载力!游牧部族又普遍缺乏存粮,一旦短时间内牲畜大量死亡,就必然要迎来可怕的大量减丁!

这种游牧部族人口的急剧变化,甚至能够死去三成到一半的人口。而它发生的频率,是每十几年一次的大白灾,也就是每代人都会出现一次,每次都要死那么多的人!人们能够选择的,不过是怎么去死,让谁去死,去哪里死而已!这种残酷的自然波动,所代表的残酷杀戮,与南方农耕部族的经历天差地别,就像是真正的兽群一样!
“主神啊!北方的游牧诸部,如同草原上的兽群…他们拥有马匹,地形又平坦开阔,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迁徙、吞并与厮杀!这是野兽的生存之道,迁徙去往数千里外,死亡就像呼吸一样简单…他们追逐水草而居,其实就是追逐着‘吃的’!只有吃的才能活…”

“这种野兽般的生存,是老天爷定下来的,谁也改不了!…太宗哪怕五次北征,也只是带来了一代人的和平…一代人后,草原上残存的蒙古人,又一次像狼群一样繁衍生息,和牧群一样发展到极限。然后,残酷的寒灾再次降临,牲畜大量冻死,眼看着要从人口的极限减丁一半…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有了其他的选择。他们出了位能够整合草原诸部,带领诸部南下的敬顺王,瓦剌太师也先!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朝廷永远不愿提及的禁忌。九边关外的草原,也从此不复为朝廷所有…”

说到这,阿力长长的叹了口气。接着,他望着祖瓦罗,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肃然,沉声道。

“祖祭司!你知道,若是把这种能在北方苦寒之地种植的土豆,传入蒙古诸部,会发生什么吗?…”

“主神庇佑!我想…这些蒙古部族若是能分出部分有水源的草场,种下大片的土豆田…那他们就能拥有充足的食物,哪怕遇到冻死牲畜的白灾,也能够凭借土豆存粮熬过去了!…而主神带来了食物,让部族不再面临可怕的白灾与死亡。这些活下来的蒙古部族,必然会献上虔诚的信仰,给无限崇敬的主神!”

这一刻,祖瓦罗眼神明亮,畅享着无限可能的未来,就像一位真正纯粹的圣徒一样。然而,下一刻,阿力冰冷的声音传来,却像当头一盆冷水,让他骤然失声!

“不!祖祭司!你对北方草原的残酷秩序,对蒙古诸部的兽群法则,根本一无所知!…”

“若是把土豆传入蒙古,那就和太宗皇帝五征漠北一样,只能带来一代人的和平!…”

“阿力,你说什么?一代人的和平?”

祖瓦罗面露惊讶。他迟疑片刻,问道。

“你是说?这些蒙古部族…哪怕种了土豆,过了一代人后,也是不够吃的?”

“是!祖祭司,草原是兽群的法则!北方草原上的食物,会永远不够吃!各支游牧的部族,永远要增长到人口的极限,才能尽可能的保护住自己,去吃掉别人!”

阿力抿着嘴唇,双目灼灼的看着祖瓦罗。周围的蒙古牧民忙着挤奶,幼小的孩子也在跟着帮忙,部族中一片祥和与平静。然而这种难得的祥和,却是草原上短暂的假象,是掩盖着残酷真实的那一层轻纱。而当阿力揭开轻纱,草原彼此吞噬的兽群法则,就像远处嚎叫的狼群一样,血淋淋的展露在祖瓦罗眼前!
“主神见证!除非有无比强大的势力,能够为各部划分草场,为草原制定和平的秩序,让各部停止厮杀…从而限制住各部人口,不许增长到极限…”

“否则!当土豆传入诸部,诸部只会拼命的生孩子,拼命的增长人口。他们决不能比周围的其他部族衰弱,就像必须尽可能强大的狼群一样!…”

“如此一来,等一代人过去!等蒙古诸部的人口骤然增长,甚至翻上一倍…他们还是会像草原上增长到极限的兽群,再次面临食物不足的困境!而只要又一次白灾降临,冻死他们的牲口,冻死他们的土豆田…他们就只能再次骑上马匹,如同兽潮一样南下!”

“有了土豆繁衍人口,数量翻倍的蒙古诸部,若是在白灾中被迫南下,恐怕能够轻易拉出翻上一倍、足足几十万的游牧骑兵出来!…而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南方大明的噩梦,甚至是东北女真诸部的噩梦,是蒙元再次袭来的可怕时候了!…”

注:黄教格鲁派此时还在XZ各游牧部族中传播,要到土默特汗引入青海后,才会大规模传入东部蒙古。眼下东部蒙古的上层残留着北元留下的红教信仰,下层则重新回归了长生天萨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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