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哪有浮云遮眼

　　山门处，风突然都静止片刻。
　　太微容色一肃，浑身气势陡然变化，仿佛平静的湖水，一下起了汹涌波涛。
　　他道袍鼓荡，灵力蒸腾，有霞光凝成彩带，绕着他飞旋！
　　太微拂尘一转，背到身后，另一只手竖起二指在胸前，开始诵念。
　　身周霞光猛地一闪，飞出金符一串，如同长龙，当空变幻，眼花缭乱之中，形成了一个玄奥的图形。
　　陈长青心中一凛，灵识中警铃大作。
　　太微显然动了真格，这巨大的符阵，上百张符箓，全部是由金丹级乃至以上的上皇金符组成，威力远超陈长青曾面对过的所有招式术法，直让他本能的有些战栗！
　　肌肤受到危险直觉的刺激，起了细细的一层鸡皮疙瘩。陈长青看着越来越亮的符阵，下意识抬手入怀，犹豫一下，又将手放下。
　　他吸了一口气，看着眼神趋于冷厉的太微，朗笑一声：
　　“久闻青阳掌教一脉符阵威力无俦，一旦成型，盖莫能御，今日倒要领教一番！”
　　陈长青眼神大亮，四色灵光从身上迸发而出，在身周交替闪亮，达成一个完美的平衡。
　　他抬手一招，冥海法旗当空烈烈招展，与镇海鼎各踞一边，散发出幽蓝与紫黑的光芒，尽力压制着越来越亮的符阵之光。
　　太微见符阵不断攀升的气势受阻，轻哼一声，不再等待。
　　他手势一变，从竖掌向上，一下变为骈指向前！
　　天空中庞大的符阵光芒一凝，然后其中一道金符闪烁一下，慢悠悠朝陈长青射出一道火球。
　　火球飘飘忽忽，威力普通，与符阵冲天的压迫感完全不匹配，让陈长青有一种怪异的错位感。
　　他随手一挥，一道冰箭射出，便将火球抵消。
　　还未等陈长青施加反击，那道金符再次闪烁，又是一道火球射出。
　　陈长青眼神一眯，正要抬手，突然瞳孔猛缩。
　　符阵的其他金符，似乎后知后觉般，一道一道的接连闪烁起来，如同满天星辰闪耀。
　　刹那之间，冰霜雷亟、狂风火雨源源不断的从金符中喷涌而出，将陈长青淹没。
　　不只是有形的五行术法，有些金符闪烁之中，却无显象，而是其他的奇门异术。定身术、迷幻术、虚弱术先于漫天流星雨般的术法招呼到了陈长青的身上。
　　一时之间，仿佛上百名不同专精的金丹修士同时施法，从四面八方围攻陈长青！
　　上百金丹级术法如同怒海狂涛，而陈长青便是海啸面前的一叶孤舟。
　　陈长青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而他丹田中盘坐的元婴同样如此。
　　一股蒙蒙清光骤然从胸腹中亮起，然后扩展到身周，形成一个半球形状的光罩，将一切术法抵御在外。
　　光罩微微透明，看起来并无煊赫威势，然而在符阵连绵不绝的有形无形术法轰击之下，却只有层层涟漪荡起，韧而不破，仿佛将一切冲击全部吸收。
　　太华玄经修出的灵力，中正平和，应对同源支流的青阳门术法，便如海纳百川。
　　四象法体、妙法莲华、灵光天启全力催发，陈长青同样展现了自己最强的状态，在气势冲天的青阳掌教攻击下如如不动。
　　一时之间，太微全力催动符阵，陈长青默运清灵光罩，漫天灵光撞出绚烂的灵力风暴，却一时分不出高下。
　　两大刚刚突破的元婴修士，势成僵持，拼起了消耗。
　　太微背靠青云山，主场作战，护山大阵可以给他提供灵力，自然不急。
　　眼看着陈长青的气势慢慢滑落，太微正心中一稳，却突然皱起眉头。
　　光罩中的陈长青并不慌乱，感到自己灵力下滑，取出一粒丹药，施施然送入嘴中。
　　然后，本来有些摇晃的光罩，顿时稳住。
　　太微眼神一冷，陡然加大了灵力输出，天山符阵的轰击瞬间更上一层。
　　纵然你是名传四海的炼丹宗师，补充灵力的丹药储备岂能多到和青云山一样高？
　　太微的灵力输出加快，陈长青用丹药补充灵力的频率也变高了。
　　一把一把的丹药入口，陈长青毫不在意，如同吃着糖豆。
　　拥有着超出常理的成丹率、谢梦岚倾力辅助，还有徐承云神丹的启发和自身丹道上的无双造诣，积累这么久之下，陈长青积累的恢复丹药，是太微想象不到的数目。
　　纵然拼不过青云灵脉，但就这样消耗，也不是一时三刻会有颓势。
　　而如此僵持，显然不会永远进行下去。
　　即使在山脚，也能隐隐听到山顶的仙乐灵音，钟磬回鸣。
　　陈长青并不焦急，只是看着神威凛凛的太微，面色淡定坚毅，如同扎在山壤里生根的竹。
　　太微面色越来越沉，若是时间一直持续下去，他定然能够耗过陈长青。
　　但这个时机，这个地点，却容不得他做持久战。
　　峰顶五湖四海宾客如云，其中两道目光一直注视着山门处，他早已感觉到。
　　而随着战斗加剧，时间拖长，不管门人还是宾客，越来越多的人会注意到这里的异常，也是必然。
　　太微眸光一闪，已有定计。
　　他一边加速催动符阵，一边又取出了三张古朴的符纸。
　　深色符纸看起来有些年头，陈旧得不像样。只论外表，连符阵中的任一张上皇金符也比不过。然而不管懂或不懂的人，看到这三张灵符，都绝不敢轻视。
　　不知内情者，但凡只要有修为在身，看到那上面玄奥复杂的符印，感受到符纸搅乱周围空气的灵力波动，便知这三张符，威力绝对不是天上金符所能比拟。
　　而稍有见识之人，看到青阳门镇宗三神符齐出，自然知道，玄灵陆北，不管哪一宗哪一派的长老首座，也无人敢撄其锋。
　　青阳门镇山之宝，真正护佑青阳门数千年的底蕴，还是金丹期的太微，便凭其一举歼灭血月教核心。
　　而如今他已是元婴，御使出来，威力又是几何？
　　陈长青看到太微手上一抛，三张神符高高飞起，排成一个三角，然后轮转起来。
　　一点轻微的亮光从中亮起，陈长青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死亡压力。
　　陈长青面色陡然变得冷峻。
　　他眼神复杂，如有五味。痛恨，怅惘，狂怒……
　　面对这将白龙湖一同毁去的一击，甚至，比当日更强的一击，陈长青的拳头死死捏住。
　　但是，即使面对着死亡的威胁，他情绪如何起伏，却都没有恐惧。
　　面对着越来越亮的三神符，陈长青手掌一翻，干脆的取出了一张黑符。
　　他将黑符用庞大的灵力点燃，然后直接向空中一甩。
　　轰的一声，三道神符亮到了极点，停止了旋转，射出一道似乎可以毁天灭地的光柱。
　　天地陡然失色，只剩下黑白。
　　在这黑白色的图画中，单薄的黑色神符却如同最沉重的那一点墨，挡在了光柱之前。
　　一道纯黑色的灵力光焰从黑符中猛然喷薄而出，其纯粹、极致，更甚于三神符阵之光。
　　两道光柱在空中对撞，天地凝滞了片刻。
　　突然之间，三神符炽白的光柱，染上了一点黑。
　　渐渐的，对轰的光柱似乎在慢慢向后移动，仿佛被黑色侵染，又像河流倒卷而回。
　　黑符稳定而缓慢的将光柱回推，占据了上风。
　　陈长青将目光移向太微，见他又露出了怔然之色，不由挑眉。
　　太微愣了片刻，微微一叹，低眼说道：
　　“祖师之作，原来是如此。”
　　陈长青皱了皱眉。
　　拿出了符阵之眼，完全克制了对手的压箱底绝技。明明自己已经占据绝对上风，太微怎么却完全不见沮丧急躁？甚至，连一丝意外也无？
　　难不成……
　　太微看向陈长青，语气无悲无喜：
　　“说起来，我们原都可称万玄一脉。本是同根，大有渊源。”
　　陈长青盯着他：
　　“血月教同样如此，跟你青阳门差不多。”
　　太微眼望东方：
　　“是啊。我已去过阳灵宗，对照宗门典籍，才知晓了许多以前看不懂的掌故。原来争斗是如此而起，原来，符阵还有第四张阵眼，就在你手上。”
　　陈长青眼睛一下张开。
　　原来太微早已知晓还有第四张神符！
　　既然他早已知道，那……
　　太微拂尘一挥，天上金符大阵忽然变幻，而他袍袖鼓动，又飞出道道金光。
　　转瞬之间，半空中竟然又多出两座上皇金符大阵！
　　斗法这么久，他看似全力出手，让人以为百道金符已是极限，谁知道竟然还能再布两座符阵！
　　太微能御使的金符数量，简直和陈长青的丹药储备一样多！
　　天上三座金符大阵合为一处，中间是三张神符，外围隐隐对应三块大阵，一时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遮天蔽日的符阵。
　　太微站在庞然符阵之下，静静说道：
　　“我钻研许久，将祖师流传下来的青阳三神符阵略作增补，定下这上皇符三才大阵，已待陈道友多时了。”
　　“陈道友，念在渊源处，你愿降否？”
　　他踩在空中，望着陈长青。头顶的符阵中，灵符之间连接着道道金光，勾勒玄奥的图案，灵力在其中含而不发，却带着天劫般的威势。
　　陈长青感觉到，威力庞大的黑符，在这样的符阵面前也显得渺小；牢不可破的清光罩，在这样的压力下如同鸡蛋壳。
　　他是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仿佛只要符阵再亮一点点，他就会烟消云散。
　　投降吗？
　　陈长青望着太微，沉默不答。
　　他一下有些失神。
　　若力不能敌，投降，有时不失为一种选择。
　　然而……
　　那些在血月教屠戮中殒命的族人，那些在太微神符余波下燃烧的族人，为何没有投降的机会？
　　为何张道诚、莫语等同道，为何他们的族人亲朋，为何青州的无辜百姓，没有投降的机会？
　　一张张镌刻在记忆深处的面容跑马灯般在眼前浮现，陈长青闭上了眼睛，却依然不能阻止这一幕幕回想起来。
　　若是能给他们逃跑、给他们投降的机会，他们中许多人也许都能活下来，在如此盛世安居乐业。
　　但是他们，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机会。没有人问过，没有人在乎。在如洪流一般的大势之前，他们都是路边的草芥。被车轮压过，增加些许摩擦，便是为历史的笑者做了贡献。除了从车轮下侥幸避过的另一株杂草，无人能记得他们。
　　而陈长青，也曾是其中一员。
　　如今，他有了选择的机会。投降或是死亡，这就是他获得的选择。而这个机会，得益于他的修为他的成就，他不再是无人问津的草芥，至少也是一块碍眼的石头。
　　但是……修行这么久，一路走来这么久，获得如今的成就，他难道是为了要一个投降的机会？
　　陈长青要的，难道是别人给他一个选择？
　　降？
　　对陈长青来说，投降从来不是一个选项。
　　他的选择，从来都靠自己做出。
　　抬起眼皮，陈长青露出了从没有一丝动摇的眼神，微微亮起，望向了太微。
　　他还有一剑。
　　轮回斩！
　　太微看到陈长青抬眼，几乎是同时，天空就暗了下来。
　　神符大阵如同真正的星辰，在漆黑无光的空中亮起。然而只是刹那，这个过程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陡然静下来。
　　太微眼中一片迷茫，陷入了梦境轮回。
　　化神真君、立派宗师、历代掌教、青衣学徒……
　　不知多久，不知多块，太微似乎在一瞬间又似乎在永恒中，体会了种种人生。
　　不止青阳门人，白龙湖畔的陈家长老是他，炼丹助手是他，坊市仆役是他，而在血月教屠戮与神符光柱之下的，全都是他。
　　太微心中微有悸动，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了怀疑。
　　然后，还有更多稀奇古怪的轮回，他看到了天上飞的铁鸟，轨道上穿梭的长龙，高到天穹上的阁楼，隐于雾中的铁塔……
　　太微一时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终究是元婴，终究是天资横绝一时的大修，轮回梦境，只困得住他一时。
　　太微骤然梦醒，现实不过片刻，天上的神符簌簌而落，都还没有全部触地。
　　看着飘荡的符纸，他突然觉得，和那一夜机关飞鸟撒下的雪白纸片好像。
　　梦中，自己似乎也当过放飞灵偶的那几人。
　　太微往前看去，看到陈长青就在自己面前，静静矗立。
　　虽只沉陷一时，但一切已经结束。
　　最后一张神符刚好落在山门巨石上，划过完好的青阳二字，划过在大战中奇迹般完好的巨石，落在了地上。
　　丹田已经空无一物，太微艰难的运转起最后的灵力，将三张神符吸回手中，收起之后，对着陈长青打了个稽首：
　　“多谢陈道友手下留情。”
　　陈长青摇了摇头，看向了那块巨石。
　　太微也转身，凝望着山门，片刻过后才道：
　　“陈道友，那我七天之后，便给你一个交代。”
　　陈长青轻轻颔首。
　　太微再一个稽首，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往山道上走去。
　　陈长青站在山道旁，望了望头顶天穹。
　　乌云散去，碧空如洗，一片澄澈。
　　此去三十三天，哪有浮云遮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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