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十里洲

天不亮的码头，微弱的浪潮夹杂着零星几句汉子和妇女的讲话。谢平生蹲在地上解船绳，殷璐悄悄贴近，把冒着热气的大碗冷不丁塞到谢平生怀里。

“我早上吃过了。”下意识的话一脱口，谢平生就后悔了，把手在裤腿上迅速抹了抹，老老实实接过。

“吃过了就再吃一顿！”殷璐坐到船尾，单手托腮，没好气道：“吃完再放你走。”

老实说谢平生早上真是吃饱了出门的，但浪费是不可能浪费的。

几个中年汉子自然注意到了这边，朝谢平生挤眉弄眼，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笑脸。殷璐扬着头，主动和周围打起招呼，和谢平生一样，再加上经营着面馆，璐掌柜和大家同样熟得很。

纤细女子把鬓发撩至耳后，看着脚下的沙石贝壳，声音细细道：“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谢平生停下扒面的筷子，微微扬起头。

“我是说……老是呆在渔村，会不会一直想出去？或者总有一天想着回去什么的？然后再也不回来了？”殷璐拿起谢平生留在船上的蓑衣，放在大腿上，一遍一遍手铺得平平展展。

“回哪里去？”谢平生有些意外，不知道对方突然说这个干什么，笑着反问道。

“比如回北边儿，回豫州。”殷璐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谢平生的眼睛。

“这儿就是我家，不回去了。”谢平生笑了笑，继续扒面。

殷璐身体前倾，盯着谢平生，极力想从对方一点点细微的神态变化来判断话的真假。女子微微舒了口气，又不死心，睁大眼试问道：

“真的？”

女子凑过来的眼眸就像远方海岸线铺漫的黑金云彩，谢平生一时无言，这第二问反而让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几息内，他只听得到潮水轻抚海岸的“习沙～”声。

谢平生抱着小山似的碗点点头道：“就算要出去，也要回到苏山来。”谢平生手中的碗现在已经吃到了“山腰。”

应该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应，殷璐抿嘴一笑，站起身伸出手：“把碗儿给我吧，看你那样，你要是早上吃过了就别硬撑着，吃多少算多少。”

“不用，不撑……这碗儿吃下去，中午那顿倒是省了。”谢平生笑着摇摇头。顷刻功夫，碗已见底，谢平生慢慢悠悠站起把碗递给殷璐。

殷璐被逗得一笑，心满意足收着碗筷道：“话本里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读书多，还会武功，出去看看闯闯多好，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到时候要是拜入了哪家仙门，又或是做了官……”

殷璐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心虚地悄悄瞥了一眼谢平生。这混蛋不说话的样子，是不是被我说动了？

教书打渔就是我现在喜欢做的事啊……其实谢平生在想要不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其实……现在也挺好的。”谢平生弱弱道。

“哎……”殷璐摇摇头，“看你这点出息，告诉你一个秘密，要不要听。”

谢平生饶有兴趣地抬起头，“不听。”

“好好好璐掌柜您说。”挨了某人一顿强力肘击的谢平生笑道。

殷璐神采奕奕道：“我想着有一天能把面馆开到永莲就好了，不，是酒楼，就在永莲城内的晴湖畔开一家大酒楼，接待天下的仙人豪杰。而我自己，则是那个神秘莫测，谁也不爱的楼主掌柜。”

谢平生仔细听，莫名的有一丝轻松和发自心底的高兴，竖起大拇指：“哈哈好志向！做大做强，再创辉煌，殷楼主一定行！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殷璐对谢平生的反应有些小小的意外，这还只是说说听一乐呢，怎么把你高兴成这样？

“什么要求？”

“到时候酒楼的鱼鲜一定要从我这儿进。”谢平生拍着胸膛，郑重说道。

“……谢平生！”

远处一对渔家汉子啧啧啧嘴，相视一笑，“看看，年轻人，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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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江某细微支流处，当地人称十里洲。千里蒹葭十里洲，由此得名。芦苇深处有一渡口，曰飞鱼渡。

水雾渐清，岸边缓缓漂近一只木筏，木筏上立一白色常服男子，高大挺拔。与平日不同的是，男子头上高冠换成了一根普通再不过的簪子。男子并未急着下船，而是透过岸边芦苇望去，那边有一小草屋，小草屋旁边有一小土坟，周围草木收拾得很干净。

男子不知想些什么，脚上刚有动作，倒惊起一滩鸥鹭。

瞬息间，一妇人现身于木筏前，气息全开，激得木筏与身周芦苇摇摆不止，手中长剑纹丝不动，直抵男子眉间。

长剑主人头发散乱，背后由水运凝成的圆光晦暗不明。

男子看了一眼妇人，却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妇人脸庞有两条极为明显的泪痕，透映出猩红的细密鳞片。男子一时沉默无言，想要抬起手，眉间长剑却更近一步，

很显然，妇人也是水裔，正是此处十里洲的水神。

“碧君，我……”

何淼见对方这幅模样，想必已经知道了银鳞的死讯。

“银儿怎么死的？”妇人死死盯着对方，语气生冷，脸庞不经意显露的鳞片忽红忽暗。

“尚未查明……”

何淼摇摇头，正要继续说下去，被妇人打断。

妇人冷笑道：“呵呵呵……尚未查明，你还意识不到么？”妇人握剑的力度越来越大，手臂鳞片红暗不定。

“那几日我就不该派他去……”何淼懊恼道，伸手想要触碰妇人散乱如枯槁的鬓发。

“你还不明白么，还是不愿意承认！”名叫碧君的水神一把将其手臂震开，忍不住泪流，咬牙切齿，怒视道：“若不是你当初非要带着他去你那个狗屁水府，若不是你一心只想着大道，破境。银儿心智混沌，若不是你疏于管教，事情如何会是这般结果！”

“呵呵，也是……”妇人像是想起什么，又莫名笑起来，有些渗人，“也许，你根本就从没想过这些，你无所谓。银儿是赢鱼之属，若不是有他助益，想必你也不会这么快到八境圆满。”

何淼脸色极黑，任由妇人责骂，不发一言。

妇人还在喃喃自语，神色涣散，“都怪我，都怪我，要是我不让银儿跟你走就好了，若是我能多多教导……”妇人说着说着，声音小到最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接着，几息前还有些疯癫的妇人，咻地把手中长剑猛得一横，左侧芦苇纷纷拦腰落下，指向木屋旁边的小土坟，嘶吼道，语气像是质问：“何淼，你告诉我！师兄他是白死了么？就因为他是赢鱼？现在银儿也死了。我们不是说过要好好看顾他的孩子么？”

“我二人今日还活着，师兄便不算白死，若当时你我修为足够，师兄又怎么会死。”何淼看着对方眼睛，冷静答道。

“如今你已是吴江水君，还要如何？大道无穷无尽，怎样才能够。”妇人语气似有一丝丝恳求。

何淼并未正面回答，看向草屋那边的小土坟，凝思片刻道：“至于银儿，我自会手刃仇人。”

妇人失望冷笑，垂下手中长剑，转身飘向草屋。“何淼，权当我死了，你我以后，不必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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