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深夜的山脊是盘旋的墨色巨兽，那矗立在上方的古刹偶尔透露出来的烛光，便如巨兽猩红的眼睛。

禅室的烛火亮了一宿，诵经声一夜未停。

直到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朦胧灰暗的天被撕破了口子，窗外松林针尖滴落了露珠……

一层层深灰色的云再次拦住了想要跳跃而出的朝阳，于是窗棂上被滴答滴答叩响。

“住持——”

念珠停驻了一瞬，男人放下了木鱼与念珠，缓缓起身，抬手轻推开了窗，“阿弥陀佛，下雨了。”

“看来那贵人今日不会来了。”

小沙弥幸灾乐祸道：“下雨山路湿滑……”借口他都替人家想好了。

“主子，山路湿滑……眼看着要下雨……”大丫鬟听雨仰头看了看远处山间的乌云，忍不住劝道。

她们摸黑就从侯府出发了，此时到了山脚，天都还没亮。

不由得十分心疼夫人。

佟氏下了马车，仰头看到的便是绵延向上，望不见尽头的台阶。

“这京中香火旺盛的寺庙这么多……”

听雨岁数小，转头看着山脚下开着寿衣棺材铺，直觉晦气，心里犯膈应。

“主子，谁家寺庙下面全是殡葬店啊。”

她心想，难不成是打算抬轿子摔下来后，光顾他们……

“佛曰生老病死，四大皆空。你在山下等着，不必跟来了。”佟氏吩咐道。

听雨急得眼眶通红，“夫人——”

一旁的梅嬷嬷拍了拍她手，“你在山下，有老奴和菊香在，不妨事。”

话虽如此说，可转头看向望不见尽头的台阶，心底下也暗自叫苦：自家小姐哪里是吃苦的人，向来不喜爬山。

可如今——

佟氏眼神坚定地往前走，“世上哪有白来的好事，既要求佛，就要拿出诚心。”

说着，她径直迈上了台阶。

一旁的菊香赶忙过来扶着她胳膊，“小心点脚下。”

她性子素来活泼，惯会说活泛话，可今日她一改往日的活泼，小心翼翼道：“这法源寺远近闻名，一会儿奴才陪着夫人上去，定要讨那住持一炷香给公子祈福，夫人放心，公子定会无事。”

她说着，眼圈儿泛红，自打那人故去……她知夫人不信佛许久了。

如今再次烧香拜佛……临时抱佛脚而已。

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天还没亮，周遭大风刮得披风簌簌响，佟氏一层一层地往上走。

她的鞋底很薄，踩在石台上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黑色石阶趁着白底洒花锻鞋，再加上被风刮来枯黄的树叶……莫名带了凄凉之色。

爬了半个时辰，行至一处缓台，向来鬓发丝毫不乱的佟氏，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一旁的菊香掏出帕子接连给她擦汗。

“夫人，歇、歇一歇吧……”菊香喘息着道。

“我、我无事。”话虽如此说，可佟氏的两条腿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山门外洒扫的小沙弥福真，看到远处的人影，不由得立起了扫把，奇道：“居然真的有贵人登门。”

话音落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转过头一看，顿时敛眉低目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住持，福慧师兄。”

显然两人打此经过，要去另一处偏殿用早膳，随后去大殿坐早课。

日日复日日，月月复月月，年年复年年。

山中天气风云或有四季交错，雾雨雷电，可他们的僧人的日子往往都是一成不变。

两人闻言，脚步微顿，轻轻颔首。

所谓高处不胜寒，此时雨势渐收，原本豆大的雨变成了绵密的细针，山风刮过住持大红色的袈裟……

那金线织就的砖墙格子图案，也随着风摇摆起来。

袈裟为何是砖墙图案？

砖墙格子图案象征着佛法的坚固和稳定，如同砖墙一样，能够抵御外界的冲击和考验……

只是此时被风吹得不时地摇摆着，远远看来，倒好似一条绳索织就的绵密的网，将人困在了格子中。

雨雾中，住持相貌庄严不怒自威的脸，有些模糊，看起来竟比往日柔和了许多。

“阿弥陀佛。”福慧在外侧，顺着福真的视线往下望去，咦了一声。

“居然还在往上爬，今日这贵人意志倒是坚定。”

他随口说完，正打算跟着住持的脚步，却没曾想前方住持前行的脚步倏地停下，

他一时不察额头重重地顶在了住持的后背上。

他神色顿时一变，“阿、阿弥陀佛，小僧不是故意的，住持莫怪。”

“走吧。”住持并没回头，显然也并没生气，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

只是福慧莫名觉得住持今日的脚步，似乎不比以往的沉重，好似轻快了许多……

没错，从寝房到斋堂要走一百零二步，或是一百零八步。

今日居然九十二步就到了斋堂！

用斋饭的时候，福慧偷偷瞥了数眼自家住持。

走得这般快，难道是下雨怕淋雨？

可前几日打雷打闪的时候，也没怕挨雷劈啊。

他看着桌上的饭食，不由得想到菱角……住持不是说想要吃菱角么？

他脑中杂念纷起，刚吃了几口，便见自家住持放下了筷子。

福慧猛然回过神，低头将碗里的饭扒拉完，

怎么感觉今天住持不仅走路快，用膳都照比以往快了许多呢？

他噎得险些翻白眼儿，才将饭吞下去，立刻起身。

又跟着住持继续去大殿，同众人念经做早课。

楞严咒，大悲咒，十小咒，心经，三皈依……

直到念完了代表着早课结束的韦驮赞。

福慧起身的时候，还听得门口的师弟们嘀咕道：“今日结束的似乎比往日早了许多……”

福慧本想说，看来觉得早的不仅仅是自己，刚想开口。

就见住持起身离去的身影……

他再次跟随住持，去了拜佛大殿偏殿的净室中。

眼看着自家住持再次如以往那般拿起木槌瞧着木鱼，低头再次诵经。

福慧才按下了心头的疑惑：难不成是他今天闲得六根不净了？

他低头正拿起签筒，以及初一十五住持专赠的高香，准备要收到后头。

一直诵经的住持突然撂下了木鱼，“福慧。”

“住持有何吩咐。”

“签筒和香先不急着收。”

福慧本能应是，可转身的时候忽然愣住：今日并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是住持给人赠香解签的日子。

因何破例？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忽然想到了早膳没出现的菱角……

他心跳突快，又暗自嘲自己大惊小怪。

正打算抬步，前殿忽然传来了动静，似是有贵客登门。

此时天色已是大亮，接近两三个时辰过去了……

想不到山脚下的贵客真得有这般的毅力。

“福慧——”身后忽然传来住持的声音，“劳烦去贫僧屋里，将食盒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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