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七月七日长生殿

　　十三阿哥的葬礼极尽隆重，但是却无法遮掩雍正痛失肱骨的悲戚。
　　替十四阿哥上了一炷香之后，退到后头的闵敏望着雍正的背影，竟然无话可说。
　　哪知这时候，雍正居然转过头，红着眼圈道：“闵敏，朕有话问你，你可能如待皇阿玛一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闵敏一愣：“不知皇上所问何事？”
　　雍正道：“非常事。”
　　“非常事？”
　　雍正放低了声音：“十三弟信你是未来之人，朕，自然也能信你。”
　　闵敏瞪大了眼睛一言不发。
　　雍正说：“你放心，朕不会为难你。”
　　闵敏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若是奴婢答得，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雍正看着前头十三阿哥的灵位：“就如同待皇阿玛一样？”
　　闵敏不懂他纠结这个要做什么，答道：“是。”
　　雍正还是看着前头，过了好久，如同下了一个大决心一样开口问道：“康熙五十一年，若朕没有跟着老八他们的设计，将计就计，怂恿十三弟去做那违背他性情的勾当，以至于多年来两面受累，积郁成疾，朕还能坐上龙椅吗？”
　　闵敏下意识地问：“您，后悔吗？”
　　雍正的背脊晃了晃，他转过头，看着闵敏道：“不后悔。朕从不后悔，在夺嫡十余年间使尽浑身解数。虽然不免失去了一些本不愿失去的，但无碍大局。这一仗，总算没有辜负十三弟多年来倾力相助。”
　　闵敏道：“皇上，您为了维护先帝和十三爷名声，把，把那处衙门说成是自己的司属，难道不怕背负身后骂名？”
　　雍正笑了笑：“拜老八所赐，自己身上的骂名还少吗？况且皇阿玛为了身后兄弟情分，也不是忤逆自己的心意，做了那些本不想做的事情。这，大约是朕唯一能为皇阿玛和十三弟做的了。”
　　“既然如此，圣上为何还要问奴婢这样的问题？”闵敏笑道。
　　雍正望着闵敏：“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朕是仰仗十三弟，才成为最后的赢家？”
　　闵敏摇摇头：“且不说史料实录被后人更改润色，奴婢本就是不谙历史的升斗小民，怎么会知道那么多被刻意掩埋的秘辛。奴婢不过是托野史戏说的福，稍记得几件大事罢了。”
　　雍正看着她，咬牙问：“那，你可还记得，朕，在位多久？”
　　闵敏叹了口气，她有些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刚才雍正的话里似乎透露了一些自己意料之外的事情，罢了，过去的太久，又有什么要紧，毕竟，有些人都不在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笑道：“皇上日理万机，殚精竭虑，自然是不如十四爷这个闲人活得长久。”
　　雍正面上一冷：“你倒不怕朕现在就下旨杀了十四弟？”
　　闵敏笃定的摇摇头：“您不会的。”
　　雍正望着闵敏，半晌才松下眼神：“是啊，朕不会的。”
　　闵敏道：“每个人的寿命，不都是记在生死簿上吗？皇上何必去操心这些不该自己操心的事情，活在当下才要紧。”
　　雍正摇了摇头：“朕，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啊，本来，还有十三弟帮衬，如今……朕怎能不向苍天再讨些时日……”
　　闵敏挠了挠额头：“这是世上的事情，哪有做得完的，您不还有子孙后代嘛，总该留些给他们忙活吧。”
　　雍正的嘴角忽然浮上了一丝诡谲：“那朕的身后，是谁？”
　　闵敏一愣，随即笑了，她往上方指了指：“正大光明，皇四子历。”
　　雍正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看来，即便是无稽之谈，朕也不得不信了。”
　　闵敏笑而不语，她心里却知道，这是一招险棋，但不得不下。
　　谁知雍正竟接着问：“这决定，好吗？”
　　闵敏心里真是大为惊讶，雍正看起来如此软弱不堪，难道是因为十三阿哥新丧的关系，想了想，她还是说：“先帝也曾问过这个问题。”
　　雍正微微挑眉：“你如何作答？”
　　“奴婢道，圣祖爷千古一帝，做的任何决定对大清而言，都是最好的。”
　　“皇阿玛怎么说？”
　　“先帝无比自信，当然不再纠结。”闵敏又笑了，“难道皇上没有这个自信？”
　　雍正低头不语，良久后才道：“是朕恍惚了。”
　　闵敏蹙了眉，轻声道：“若是因为皇上失了十三爷，才会失态。那奴婢只想说，这龙椅，本就是称孤道寡的寂寞之位。若非如此，又何来乾纲独断之说呢？”
　　雍正静静看着闵敏，终于挥了挥手：“你回去吧，十四弟想来等你等急了。”
　　闵敏叹了一口气，她看着雍正的背影，就如同看着一废太子时候康熙的背影，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孤单。
　　或许，这就是皇帝的宿命吧……
　　……
　　雍正十三年八月，宫中忽鸣丧钟，惊醒了景山上的十四阿哥和闵敏。
　　“十四爷，这可是……”
　　十四阿哥怔怔地看着乾清宫的方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闵敏拉着十四阿哥的手，她竟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是什么心情。
　　她忽然有些害怕，拉着十四阿哥的手拢紧了手指。
　　“你怎么了？”十四阿哥感觉到了她的变化，轻声道。
　　“我有些害怕。”闵敏望着远处。
　　十四阿哥先是一愣，随即握住了她的手：“爷好好的呢。”
　　闵敏看着十四阿哥，其实她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心中的不安，可是，就是觉得不安……
　　一个月以后，苏培盛带着一个生脸的小太监过来，说是新君要见闵敏。
　　养心殿里，乾隆一身素服，却难掩他神采飞扬的模样。
　　说来奇怪，他竟与十四阿哥有几分相似。
　　也是，毕竟是亲叔侄啊。
　　“姑姑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不必多礼，起来吧。”
　　闵敏缓缓起身，还是低着头。
　　乾隆慢慢站起来，一步步走到闵敏跟前：“姑姑，你与朕前一次见面，那是何时？”
　　闵敏皱了皱眉，哎呀，那是什么时候呀，竟然记不起来了。
　　乾隆笑了：“姑姑似乎不记得了，可是，朕记得清楚。那是雍正四年，姑姑来为八皇叔和九皇叔求情。”
　　闵敏记起来了，那是十年前了，还是九年前呢。
　　真是山中不知日月长，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姑姑真是有福气的人，这么多年，容颜居然丝毫未改，还是一副青春模样，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姑和朕同岁呢？”乾隆的口吻并不像是在说笑。
　　闵敏觉得屋子里头的气压有些迫人，轻声道：“奴婢都快年届五旬了，皇上却是风华正茂，如何比得。”
　　乾隆微微一笑，坐了回去：“都说姑姑冰雪聪明，灵慧过人，不知晓不晓得，今日朕传你来，所为何事？”
　　闵敏很不喜欢乾隆皮笑肉不笑的语气，她心头一跳：“莫非，先帝留给奴婢的恩典，皇上要收了去？”
　　乾隆喝了口茶：“姑姑，朕并不想取你性命。只是皇阿玛留下两道遗旨，朕可担不起藐视圣明的罪过。”
　　“两道遗旨？”闵敏喃喃道。
　　乾隆点点头：“其一，是宽宥皇叔，恢复其宗籍。”
　　闵敏有些意外，但心里却有些欣喜，总算，还是不负康熙的信任。
　　“其二。”乾隆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却是和姑姑有关。”
　　闵敏一愣，却笑了：“是啊，奴婢，奴婢确实留不得。”
　　乾隆却不说话，只是端着茶笑着望向闵敏。
　　闵敏轻轻吐出一口气：“那，皇上打算怎么处置奴婢呢？”
　　乾隆反问：“不知姑姑有什么主意。”
　　闵敏摇摇头：“全凭圣上安排。”
　　乾隆道：“你虽多年来随侍十四叔身边，可是，你的玉牒，却是记为先帝的老贵人。所以，你不能随十四叔回府。”
　　闵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老贵人？”
　　乾隆点点头：“这是先帝看在你御前侍奉多年，尽心辅佐两代君王给你的恩典。”
　　乾隆说的一本正经，闵敏却是哭笑不得，这唱的算是哪一出啊？
　　“按照祖制，你既无子嗣，亦不曾抚养哪位皇家血脉，身份很是尴尬，故而先帝遗旨，命你继续随侍君王。”
　　闵敏倒吸一口凉气，所以，这是要自己陪葬？
　　乾隆瞧她神色变化，笑的越发渗人：“可若是姑姑能有两全之法，朕可以人偶入陵。”
　　闵敏眨了眨眼睛，终于憋出一句话：“皇上为何不杀奴婢？”
　　乾隆轻轻叩击桌面：“你的福分，本是你自己积攒的。”
　　闵敏侧过头，满脸不解。
　　“皇祖父和皇阿玛生前身后，你做的那些功，朕心里知道，故而不忍。”
　　闵敏叹了口气：“其实都是一早注定的事情，奴婢不过顺其自然，不敢居功。”
　　乾隆笑了笑：“苏公公说，你是未来之人？”
　　闵敏不由苦笑：“皇上信吗？”
　　乾隆却大笑了起来：“朕不信，朕只信当今天下，皆在朕执掌之中。”
　　闵敏看着青春正盛的乾隆，是啊，他开创了一个何其辉煌的时代，只是自己实在是不通历史，对他那些真正的功绩，真是一无所知了。
　　对了，他晚年宠信的那个和，是个大贪官，还有别的吗……
　　心里头翻江倒海的想着，闵敏的身子已经伏在地上：“皇上圣明。”
　　乾隆满意地看着闵敏，指节轻轻叩击桌面：“是了，朕记得，你原是咸安宫出来的，那里如今……倒适合做你的存身之处……”
　　闵敏有些讶异，这真是，好大的一个圈子……
　　乾隆又道：“年后，朕便会释放十叔和十四叔。所以，最后的时日，你好好的珍惜吧……”
　　回到寿皇殿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十四阿哥瞧起来十分的焦急，脖子都长了老多：“闵敏，你可回来了。”
　　闵敏有些感动：“爷一直等着？”
　　十四阿哥点点头：“他没为难你吧。”
　　闵敏摇头道：“没有。”
　　十四阿哥抿了抿嘴唇：“我还记得，他十岁的时候已经颇有心机，如今，只怕……”
　　闵敏伸手掩住了十四阿哥的嘴：“怎么，十余年前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十四阿哥捏住闵敏的手：“自然是不会，爷这火急火燎的性子，早就化作绕指柔了。”
　　见十四阿哥眼中情深一片，想着二人分离就在眼前，闵敏心里头不禁有些难过。
　　十四阿哥又道：“闵敏你可知道，我这些日子最怕的是什么？”
　　“是什么？”
　　“闵敏，你虽无自觉，我却看的分明，从康熙五十六年开始，你的样貌便再无变化。”
　　“啊？”
　　十四阿哥搂紧了闵敏：“你就一直停在二十八岁那年的样子。八哥说，那是因为你身世异常所致。叫我加倍害怕，真不知你什么时候就悄然而去，那，我如何是好……”
　　闵敏有些惊讶，一是把这些年无数次被提及自己未曾老去的事情都串了起来，便发现了关节所在。是啊，那个叫做夏冰的女子，告别二十一世纪来到这里的年纪，正是二十八岁。
　　二来，则是意外，十四阿哥对自己的用情，居然如此长久，如此之深。
　　她转过身，看着十四阿哥，轻声笑道：“君若在，妾不老。”
　　十四阿哥眼中被温柔浸满：“罢了，不理他们了，我们兀自在这里过我们的神仙日子罢。”
　　闵敏把自己整个人都塞进了十四阿哥的怀里，伸手把玩着十四阿哥的耳坠子。
　　是啊，不理他们了，不理他们了。
　　多年来，她似乎第一次如此放松，竟然就这样依偎在十四阿哥的怀里。
　　依偎在十四阿哥的怀里，睡着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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