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儿女未解忆长安

　　九阿哥的马车径直去了八阿哥府邸的侧门。
　　一路上，闵敏扶着怀里的食盒，垂着眼，一言不发。坐在对面的十四阿哥，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都咽了下去。如此静默，闵敏倒不觉得尴尬，让她可以专心组织语言，如何能够点化八阿哥。
　　想到这里，闵敏觉得好笑，点化，什么叫点化？自己其实是要按照康熙的吩咐，让他死心而已。
　　在侧门的只有一个小厮，一言不发的把两个人迎去了八阿哥起居的院落。
　　闵敏不太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见八福晋郭络罗氏，但是如此近距离的直面相对，应该是头一次。
　　她发丝整齐，容妆得体，一身紫罗兰色的旗装华贵美艳，衬的她肤白貌美、气质雍容，实在是好看的厉害。闵敏心想，后人传说八阿哥惧内，又说八福晋是个悍妇，可是单看这样貌却不觉得八福晋是个跋扈难缠的女子。
　　“福晋吉祥。”闵敏提着食盒行礼。
　　八福晋前跨了一步，扶住闵敏：“姑娘客气了。”
　　闵敏脸上觉得有点微微发烫，无论如何，自己的来访总是显得有些别扭，更加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
　　八福晋又道：“爷这会儿精神比早上起来的时候好一些，姑娘这边请。”
　　闵敏点了点头，随她去了。
　　虽然微微开着窗，八阿哥的寝室里还是有一股药味，让闵敏情不自禁皱了皱鼻子。她扭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八福晋并没有跟进来，她又瞧了瞧屋子里头，也没有人伺候着。闵敏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所以，这屋子里头，只得自己和八阿哥两个人么？
　　她走近了些，八阿哥闭目斜靠在床边，脸色在昏暗的屋子里头还是显出些惨白来。只见他的床边放着一个矮几和一个凳子，闵敏想，这个大约就是给自己放吃食的地儿吧。
　　她又走近了几步：“八爷吉祥。”
　　八阿哥轻轻睁开眼睛：“起吧。”
　　闵敏不知要如何先开口，便默默走上前去，打开食盒，把里头的点心一样样拿出来，放在矮几上。
　　八阿哥淡淡瞧着闵敏一样样的拿出来，视线忽然顿住，他轻声道：“那可是梨花糕和桂花山药吗？”
　　闵敏回话：“回八爷，畅春园里的梨花这几日开的甚好，奴婢便取了些来借花献佛。”
　　八阿哥的视线还是定在那梨花糕上：“畅春园里头，唯有皇阿玛书房那边的梨花开的最好。”
　　“八爷记性真好，奴婢正是在那里收集的。”
　　八阿哥阖上眼：“我从园子里搬出来才没几日，怎会忘记。”
　　闵敏才觉得自己失言，于是岔开了话题道：“只是那并非桂花山药，是改良过的桂花山药冻。”
　　八阿哥有些意兴阑珊：“九弟和十四弟坏了规矩把你送过来，想来不是要让爷听你怎么料理这些个点心的吧。”
　　闵敏被噎了一下，她情不自禁蹙了眉，想着要怎么把话接下去。
　　八阿哥看了她一眼：“坐下说话吧。”
　　闵敏转了转眼珠，默不作声的坐下。
　　八阿哥又道：“你今日既来了，想来应当有了预备，爷会问你些什么。”
　　闵敏轻轻抬了抬眉毛，心想，八阿哥倒是直接，面上，却摇了摇头。
　　八阿哥冷笑了一声：“你到御前当差那么久，即便是对着十四弟，都未有半点行差踏错，怎么会在皇阿玛离京的时候，单独来见我这个不肖之人。若非得了皇阿玛的密旨，我真不认为九弟能把你弄过来。”
　　八阿哥果然心思通透，闵敏笑了：“既然八爷心里明白，那想来已经想好要问奴婢什么了吧。”
　　八阿哥坐起身子，闵敏才发现，他真正已经瘦成了一个衣架子了，那件浅褐色的衣裳，完全就是挂在他单薄到不能再单薄的肩膀上。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皇阿玛……”
　　闵敏看着他戛然而止。她知道，毙鹰事件之后，八阿哥已经几个月未有见过康熙了。他一定没有想到，康熙会这样狠心，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他。所以，八阿哥的身子才会说垮就垮，缠绵病榻那么久都不见好转。
　　这是心病啊。闵敏心说。
　　她抬起头，直直地望着八阿哥：“爷想说什么？”
　　八阿哥被她这样大喇喇地盯着，有些意外，愣了半晌，才低下头道：“皇阿玛，可是认定了这是我做的？”
　　闵敏轻轻眯缝了眼睛：“什么？”
　　八阿哥咬牙切齿一般：“他雷霆震怒，不容我半句辩解就诏谕天下，若非认定了这是我做的，岂会如此绝情，岂会如此绝情，岂会……咳咳咳……“
　　闵敏淡淡地望着有些气急攻心的八阿哥，等他咳完了之后，才反问：“贝勒爷一夜病倒，是否也是因为心中震怒？”
　　八阿哥摇了摇头：“我是伤心。这么多年，鞠躬尽瘁，殚精竭虑，在皇阿玛心里，居然只是此等狂妄忤逆之人，实在是……”
　　“伤心欲绝？”闵敏接话道。
　　八阿哥对闵敏那种冷淡的回应有些生气，脸上泛出一些红来。他直直看着闵敏，闵敏也以毫无遮拦的样子回望着他，真是有些火上添油的味道。
　　八阿哥情知这样说不好话，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又用力的吸了一口气，才再度开口：“皇阿玛是真的深信不疑吗？”
　　闵敏看着强自平复情绪的八阿哥，才忽然明白他的骄傲在皇帝的威严之下，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她回忆起先前和八阿哥的所有交集，他的温和，他的坚持，他的压抑，他的惶恐，以及他多年的患得患失，一刹那都清晰了起来。闵敏忽然觉得，温润若玉，从来都不是八阿哥的属性。八阿哥，是一个何其细腻以及缺乏安全感的人。正因为如此，他的心机这样深沉和隐忍，他的尊严这样脆弱和谨慎，他的谦和这样紧绷和机警。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在康熙那么武断的处置之后。一病不起。
　　闵敏叹了口气：“爷伤心欲绝，一病不起。果然是因为万岁爷盛怒之下，不给贝勒爷一点辩解的机会吗？”
　　八阿哥并不说话。
　　闵敏接着说：“还是世态炎凉，满朝跟红顶白，多年苦心经营，在万岁爷盛怒之下付诸东流？”
　　八阿哥忽然睁圆双目，可是却笑了：“原以为你虽沉默寡言，却是洞若观火。没想到，你眼中我也是如此蝇营狗苟之人。更想不到，皇阿玛留你在京里，难道只是为了和我说这番话。”
　　“八爷息怒。”闵敏道。
　　“我何怒之有？”八阿哥冷冷地反问。
　　闵敏指着脸色涨得通红的八阿哥：“爷何必自欺欺人。”
　　八阿哥冷冷地看了一眼闵敏，竟然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闵敏笑了笑：“八爷，万岁爷是不是相信这是您做的，这件事有那么重要吗？”
　　八阿哥还是默不作声。
　　闵敏又道：“反正奴婢是觉得，万岁爷信不信早已半点关系都没有了。”
　　八阿哥忍不住：“何以见得。”
　　闵敏一不做二不休，翘起二郎腿道：“皇帝毕竟是皇帝，即便他后来冷静下来察觉，自己盛怒之下做错了判断，冤枉了好人，或者事后发现颇多漏洞自己一时之间居然都视若无睹。可是毕竟是金口玉言啊，难道爷还让皇上自己来跟您认错赔不是？”
　　八阿哥有些尴尬：“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难道不是等着万岁爷还你清白吗？”闵敏又笑了。
　　“那么皇阿玛追停我的俸禄又是何故？”
　　闵敏摊了摊手：“生气呗。”
　　“生气？”
　　“对啊。”闵敏笑的越发开了，“还不是气你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居然还不上折子认错，说是路上疏忽的关系，或者备礼的时候被小人糊弄了，或者其他什么都好。总之，要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才会让万岁爷那么生气，实在是不肖，实在是太可恶了。”
　　“啊？”八阿哥有些意外，他记忆里似乎是头一次见到闵敏这样回话，这样不成体统，这样放肆。
　　“嗯。”闵敏点了点头，“反正，不能让万岁爷继续背负那种心里头的郁结，那种不知道有没有冤枉儿子，断了父子情分的郁结，大概就消气了。”
　　八阿哥冷笑了一声：“皇阿玛留你在京里，就是为了给我传这个话。”
　　闵敏敛去笑容：“万岁爷自然是不会让奴婢传这样的话，只不过奴婢瞧万岁爷心里头憋屈，所以才对爷直言不讳。”
　　八阿哥望着闵敏，他晦暗的双眼极深，让闵敏情不自禁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天潢贵胄之家，固然是先有君臣，后有父子。可是舌头和牙齿磕绊这种事情，自然是先有父子后有君臣。父子之间置气吵架，无论如何，爷都不能让万岁爷先低头认错不是。唯有您稍稍委屈，给万岁爷找了一个台阶下，才有冰释前嫌的机会对不对？”
　　八阿哥低声道：“我确实不曾想到，这件事会让皇阿玛心存憋屈。”
　　闵敏又道：“万岁爷的憋屈，他自然是不会讲的，可是心情憋闷却是写在脸上。若不能解决心情，又谈何解决事情。所以依奴婢看，心病还需心药医。爷只消搭好了这台阶，万岁爷自然就会宽和。心情解决了，还愁事情解决不了吗？”
　　八阿哥道：“听你之言，若是解决了心情，必能解决事情。虽不十分明白，却也可以猜个大体。只是我素来骄傲惯了，确实不曾想到先服了软，好给皇阿玛一个台阶下。”
　　闵敏笑了笑，却不说话。
　　八阿哥见她一脸不置可否，又道：“听你之言，若是我上了请罪的折子，便可前事尽消？”
　　闵敏想了想才道：“这话奴婢可不好说，毕竟这件事闹的这样大，怎么也不可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八阿哥的眼睛又黯淡了下来，他轻声低语，似乎是对自己说一般：“我的念想，可是彻底断了。”
　　闵敏眨眨眼睛，她自然知道八阿哥这句故意叫她听到的自言自语是什么意思，她自然选择了明明白白地装傻：“什么念想？”
　　八阿哥哼了一声，屋子里又陷入了某种难堪的寂静。
　　闵敏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望着八阿哥。
　　终于，八阿哥又开口了：“闵敏，爷认真问你，你须给爷一句实话。”
　　康熙大约交代过八阿哥会要闵敏给她一句什么实话，那个资治通鉴关于田文和吴起竞争做魏国丞相的故事，自己也背了挺久，虽然她并没有搞清楚这个田文到底和那个叫孟尝君的田文是不是同一个，不过既然康熙交代了，那么自己就用这个典故回话就可以了。想到这里，闵敏便点了点头。
　　八阿哥问：“你为你自己的将来，想过吗？”
　　闵敏一愣，康熙交代的可不是这个啊，她本能的回答：“奴婢的将来，难道不是全凭圣上做主吗？”
　　八阿哥盯着她的眼睛：“若皇阿玛没有把你指给十四弟呢？”
　　闵敏忽然觉得好笑，也顾不上康熙讲的故事了：“奴婢不明白，爷为什么觉得，奴婢一定会被指给十四爷呢？”
　　八阿哥哼了一声，转头望向窗外，徐徐道：“图里琛，快回京了。”
　　闵敏被八阿哥的话题转换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打了个哈哈：“看来爷虽在病中，外头的事情可是一件都不曾落下啊。”
　　八阿哥道：“我原是不知。只是图里琛给十四弟写信，十四弟便来问我，要不要让图里琛上折子，请皇阿玛给你指婚，他也好和十四弟联姻。”
　　闵敏愣了愣，才想起来，是了，这个图里琛是自己名义上的养父，还是义父来着？
　　见闵敏歪着头若有所思并不接口，八阿哥也没有说下去。
　　他伸手拿了一块桂花山药冻，轻轻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悠悠道：“这滋味，果然是比当年额娘宫里吃到的桂花山药，更绵软细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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