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宫阙遗痕（上）

午时的日光刚刚染红宫墙的琉璃瓦。

尚膳监后巷，推车声碾过寂静的石板路。

沈清歌用力将头上滑落的粗布头巾往上扯了扯，几缕汗湿的发丝黏在她的眼睫上，视线有些模糊。

“瞧你这手抖的，跟筛糠似的！”身后推着车的小安子，用他那沾满泥污的袖口戳了戳沈清歌的手背。

泥点顺着裤腿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

“上次你翻御膳房那高窗，也没见你这么怂啊。”小安子低声嘟囔。

沈清歌反手拍开他，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怀里沉甸甸的竹筐：“你抱个大冬瓜试试？这破布巾子兜得住才怪！”

青筋在她紧握竹筐的手背上微微跳动。

筐底铺着的潮湿稻草，正有水渍慢慢往下渗。

“咳咳——！”一声尖细刻意的假咳自身后传来。

沈清歌心头一紧，下意识后撤半步。

沉重的木轮几乎碾过她磨破了边的绣鞋鞋面。

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太监推着一辆堆得像小山似的白菜垛子，从她们身边擦过。

车辙溅起的泥浆，在她本就褪色的宫鞋上又添了几道新鲜的污痕。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雾气，裹挟着隐约的荤腥味扑面而来。

小安子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沈清歌，往西侧一道不起眼的角门钻去。

角门门洞的阴影里，一个当值的胖太监歪靠着墙壁打盹，嘴里的翡翠牙套随着鼾声轻微地开合。

“王爷爷！”小安子像条泥鳅似的滑到胖太监跟前。

一个油纸包从他褪色的袖管里悄悄露出一角。

“昨儿给您孝敬的那蹄髈，味道可还地道？”他谄媚地笑着。

胖太监被惊醒，三层下巴猛地一收，浑浊的眼珠子懒洋洋地扫过沈清歌。

“这丫头……”他拖长了调子，“瞧着水葱似的，眼生得很呐。”

“嗨！陈嬷嬷家远房表妹，来送些自家种的冬笋！”小安子一边说，一边用指甲狠狠掐了一下沈清歌的后腰。

沈清歌吃痛，身子猛地往前一倾。

竹筐里的菜叶一阵晃动，一截金红色的宫绦穗子从下面露了出来，但很快又被几根沾着红泥的笋尖给盖住了。

就在那胖太监粗糙的手指即将拨开菜叶的瞬间，沈清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头上的粗布头巾顺势滑落了大半，遮住了脸。

小安子见状，立刻扯着他那破锣似的嗓子，怪腔怪调地唱起了乡间俚曲。

声音难听得惊飞了屋檐下几只打盹的乌鸦。

沈清歌趁着这片刻的混乱，悄然后退，把自己藏进了墙壁的缝隙里。

她的指甲在粗糙的竹篾上刮过，留下细碎的木屑。

“滚滚滚！唱得鬼哭狼嚎的！”翡翠牙套的主人显然被吵得不耐烦了，胖太监没好气地踹了小安子一脚。

两人如蒙大赦，猫着腰，迅速钻进了角门。

沈清歌的围裙带子不小心勾住了门上的铜环，“嘶啦”一声，扯断的线头在清晨的微光里轻轻飘落。

一进后厨，蒸笼掀开的滚滚白雾立刻蒙了满脸。

三十八个灶眼同时窜起熊熊火苗，舔舐着黝黑的铁锅底部，热浪逼人。

小安子一把拽住沈清歌的手腕，将她往墙角堆放的腌菜缸后面拖。

一股浓烈的腌萝卜酸味直往鼻子里钻。

沈清歌站定，突然反手揪住小安子的耳朵：“蹄髈哪儿来的？”

“嘶——姑奶奶！我的好姐姐！轻点儿！”小安子疼得龇牙咧嘴，“上个月孙公公赏的……真的！”

“赏你个大头鬼！”沈清歌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那蹄髈是贵妃娘娘小厨房昨儿撤下来的席面摆盘！那雕花我认得！”

她扯过小安子沾着明显酱汁的袖口，毫不客气地往布满油污的腌菜缸缸沿上蹭去。

小安子捂着耳朵，疼得直跳脚：“这不是为了替你打掩护嘛！咱们差点就被人堵在这儿了……”

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中，隐约混进了响，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小安子脸色一变，突然捂住嘴，发出一阵夸张的干呕声：“哎呦……这腌黄瓜馊得……真要命！”

他一边“呕”着，一边顺势拽着沈清歌蹲下身子，躲进了阴影里。

两个杂役抬着装满泔水的木桶，从他们面前晃晃悠悠地走过去。

泔水桶里散发出的酸臭腥气，熏得沈清歌一阵反胃，也跟着干呕起来。

小安子憋着笑，肩膀抖个不停：“像……挺像那么回事儿！待会儿去东灶间，你也这样就行。”

“啪！”一块湿漉漉的抹布劈头盖脸地糊了小安子一脸。

“哎呦！你……！”小安子惊呼。

东灶间里，腾起的白色烟雾更加浓烈，辛辣的气味熏得沈清歌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小安子推着她，继续往东灶间挪。

“李老头儿核账的时候最烦人打扰，等会儿你学陈嬷嬷那样咳嗽几声……”他压低声音叮嘱。

灰布帘子被掀开的瞬间，一股更加浓烈的霉味，混合着酱缸发酵的酸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要背过气去。

李公公正襟危坐，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磕在账本上，发出密集的声响。

他面前的桌案上，堆满了高高的货单，几乎要将他半截身子都埋没。

小安子抖了抖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盐粒，堆起一脸笑容凑上前：“公公，尝尝新晒的萝卜干？脆生生的，可香了！”

“昨儿刚进的五十斤江瑶柱，账对上了吗？”李公公眼皮都没抬一下，干枯的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戳着摊开的账本，“库房的存单，少勾了两筐。”

算盘珠子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李公公浑浊的眼珠子斜睨过来，终于注意到了一旁的沈清歌。

“这丫头，面生得很。”他慢慢说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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