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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井水


夜里,月娘还是睡在外间,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人唤她。

“月娘。”

她睁眼一看,是夫人。

夫人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衣裳。

这衣裳是她最喜欢穿的一件。

画师替她做画时,穿的也是这一件。

怀了身孕后,这件衣裳就被收进箱底,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月娘心里咯噔,惊坐起来。

贺湛英把手滑到月娘的胳膊上,牵着她往屋里走,将她按坐在椅子里。

这时,月娘才发现夫人唇上抹了胭脂,红艳艳的,平添几分诡异。

贺湛英将门轻轻掩上,走到她面前停住,下跪。

“夫人。”

月娘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也跪下去:“夫人这是做什么?”

贺湛英淡淡一笑,“月娘,你是个聪明人。”

这一笑,月娘心里什么都明白了,眼泪哗地流下来。

“夫人,这世上谁还没点苦衷,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

贺湛英浅笑着,不说话。

“夫人,好死不如赖活着,等两个孩子大了,这日子就好过了。”

月娘急眼了:“再说了,自杀是重罪,是要……”

“月娘。”

贺湛英神色平静地打断她的话:“你跟了我十五年,最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最明白我的心思。”

“夫人啊……”月娘泣不成声。

贺湛英掏出帕子替她擦擦眼泪。

“我叫醒你,是为着两件事,这头一件,是想把扶摇托付给你,有你在,我走得放心。”

月娘一把抓住她的手,强忍着哭声说:“夫人,算奴婢求你,咱们好好活……”

“这第二件,是想你送送我。”

贺湛英忽然垂下眸光,长长地吁出口气:“总觉得一个人上路太凄凉,我这人打小就喜欢热闹。”

“夫人啊,多想想两个孩子吧,没了娘,他们的日子怎么过?”

“不想了,他们有他们自己要走的路。”

月娘抓着的手带出几分狠劲,狠的手背上都暴出了青筋。

贺湛英抬起眼。

她的眉眼生得并不柔和,细看,还有几分锋利。

可此刻,她的眉眼却是柔软的,带着几分祈求:“月娘啊,你就当是在做一件好事,成吗?”

成吗?

不成。

月娘头摇得像拨浪鼓。

十五年呢,朝夕相伴,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夫人,咱们女人的一生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你再熬一熬……”

“我熬这些年已经够了,再熬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贺湛英抽了一下手,没抽动,突然站起身。

月娘也跟着站起来。

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死地拽着这只手,不要放,不能放。

“这衣裳是当年老太太送给我的,我穿给她看,老太太开心得眼睛都笑没了,直夸好看。”

贺湛英幽幽叹了口气:“很久没穿,感觉我都有些撑不起来,你瞅瞅,不难看吧。”

月娘下意识抬起头,这才发现那红衣就像一层皮,挂在了她的身上,空空荡荡,晃晃悠悠。

再往上看是一张憔悴消瘦的脸,颧骨高高突起,显得眼睛尤为凹陷。

烛火将这张脸上的每一条细纹都映得清清楚楚,也将那双眼里的沉沉死气,映得明明白白。

月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突然想到她们主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夫人也是穿着这件红衣,那张脸又白净又饱满,那双眼睛又黑又清澈,里面含着笑。

那笑明艳极了,看得人心里暖暖的,无端就生出些希望。

月娘抿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慢慢松开了手。

贺湛英预料到她会松手,轻轻阖了下眼睛,像是欣慰,又像是感激,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厢房。

院里,一轮上弦月,将天地都照得苍凉。

贺湛英走到井边,扭过头,深深地看了月娘一眼。

那一眼,无悲无喜,平静如水。

月娘扑通跪下去,泪如泉涌。

夫人,井水凉啊。

……

九月的清晨,比井水还要寒凉,再听一个人绝望赴死的故事,人的心便寒凉彻骨。

“呜呜——”

声音从下面传来。

宁方生低头,发现陈大人蹲在地上,叭哒叭哒掉眼泪。

另一侧,卫东君双肩微微塌着,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宁方生稍等片刻后,轻轻咳嗽一声,惊动这两人的同时,也把月娘从回忆中拉回来。

“不好意思,我话多了。”

月娘抹了一把泪。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些事,任家人也好,贺家人也罢,他们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好久了。”

宁方生点点头,问道:“任扶摇呢?”

月娘知道他想问什么,也一点不藏着:“小姐只会哭。”

守灵七天,哭;

出完殡,哭;

三个月过去了,谁提一声夫人,她还是哭。

陈器蹭地一下站起来,阴森森道:“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没了,她不哭才怪。”

话里带着刺,可月娘半点没往心里去。

“其实小姐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年纪小,性子弱,耳朵软,没心没肺,没经着事。”

宁方生:“后来呢?”

“出殡后,我就去服侍小姐,服侍三个月,小姐说不想在府里住了,她说在府里住着,就总想起夫人。”

月娘顿了顿:“实际上,是府里变了,人心变了,一切都变了。”

对面三人都知道这变化从哪里来。

贺湛英死了,可任中骐还年轻,根本守不住的。

再说了,长平伯府也不可能没有当家女主人,再娶个填房不过是时间问题。

老话说得好,有了后娘,就等于多了一个后爹。

任扶摇本来是长平伯府唯一的、嫡出的长女,所有人都捧在手心里。

贺湛英一死,她这个早晚都要嫁人的嫡长女,就从高处落到了低处。

这人心能不变吗?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逼着她不得不离开长平伯府。”

月娘:“夫人死后,贺家和任家坐下来谈判,白纸黑字谈好了两个条件:一是不管老爷将来再娶,再生,小爷必须继承爵位;

二是夫人留给小姐的铺子,任何人不能从铺子里支银子,统统做为小姐的嫁妆。”

牵扯到钱,卫东君脑子转得飞快:“那姓任的想借用女儿铺子上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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