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三儿（三）

做了贴身大丫鬟，向小园才发现二两银子的月银并不好赚。

三小姐被夫人惯坏了，脾气很大，动不动就使性子，她得小心翼翼地哄着，捧着，侍候着。

哄就哄吧。

向小园心想，反正她是主子。

也有哄不住的时候：比如三小姐非要和她学枭水。

她学枭水是迫不得已，小时候要洗一家人的衣裳，有时候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就滑进了河里。

没有人救，只能自个在河里瞎扑腾。

扑腾多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三小姐是宅门里的小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要学什么枭水。

三小姐给出的理由让她哭笑不得，将来那块宝石再沉入水里，我能自己下水把它捞上来。

向小园哪里敢让主子冒这个险，一双手死死抱住。

三小姐一口咬在她的胳膊上，然后学着她的样子，一头扎进了水里。

向小园急得跳脚，想喊，又不敢喊，不喊，又怕出事，只能跟着下水。

水里的少女像只鸭子一样扑腾着双手双脚，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一次次沉下去，一次次又挣扎着浮上来。

向小园想去帮她，被她狠狠推开。

“走开，我自己来。”

“我就不信了，我学不会。”

“快看，快看，我浮上来了……”

向小园看着远处奔来的人影，心说小姐啊，你是浮上来了，奴婢我可要倒霉了。

向小园不是一般的倒霉，而是倒了大霉。

许老太太知道后勃然大怒，直接赏了她二十记板子。

二十记板子打完，向小园皮开肉绽，疼得死去活来，但夫人还不解气，命张妈把她娘老子叫来，领她回去。

向小园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忽然明白了，这个世界是不讲道理的，哪怕你什么都没有做错，那个高你一个台阶的人想迁怒于你，不需要任何理由，你都无法反抗。

三小姐啊，你真是害惨了我。

可转念又一想，反正那一步是三小姐拉着上去的，现在因为她下来，也算是两清了。

那个家她是不会回去的，真到出府的那天，就一头碰死吧。

就在向小园趴在床上万念俱灰的时候，小丫鬟不断地送来三小姐的消息。

“三小姐为了你和老太太扛上了。”

“不好了，三小姐顶撞老太太，被罚跪佛堂了。”

“不好了，不好了，三小姐从佛堂里偷跑出来，又找老太太理论去了。”

“三小姐跪在老太太院里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沾。”

“不好了，不好了，外头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三小姐晕过去了。”

“不好了，老太太哭了。”

向小园感动的热泪盈眶，老太太一哭，那就意味着对三小姐心软了，妥协了。

她不用去死，她能好好活着了。

养好伤后，她给三小姐磕头道谢，问三小姐为什么非要把她留下来。

三小姐嘴角一勾，露出一记明艳的笑：“谁说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向小园愣住。

“大哥可以骑马，我不行；大哥可以读书，我不行；大哥能考功名将来做官，我也不行。”

三小姐哼了一声：“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连最难的凫水我都能自己学会，我聪明哩，一点都不比大哥差，我配得到那块红宝石。”

向小园又愣住了，敢情还是红宝石惹的祸。

“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骑一匹最烈的马，给他们瞧瞧我的本事。”

向小园心说小姐啊，你还需要骑马吗，你自己就是一匹最烈、最野的马，连老太太都降不住。

“小姐，从古至今女人就没有读书做官的。”

“胡说，那武则天还做了女皇呢。”

向小园搜肠刮肚半天，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春花啊，这辈子咱们投胎成女人，我认了，可要让我像娘、像大姐、二姐那样委委屈屈过一辈子……”

三小姐静了一会，掷地有声道：“我不愿，也不认。”

她说这话的时候，头颅昂得高高，颈脖拉出一弯向上的弧度，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倔强和固执。

向小园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拼命地往外涌。

许多年后她才明白，那一刻涌出来的，如果非要找一句话描述，那便是：我也不认命！

……

一场凫水风波，让主仆二人的关系亲近了一点。

从那天以后，向小园的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三小姐的存在。

在院子里，她像照顾最小的弟弟一样，细心照顾着三小姐的衣食住行；

出了院子，她像老母鸡一样护着，生怕三小姐受丁点委屈。

她学她穿衣打扮，学她性格张扬热烈，学她处事泼辣狠厉……甚至连三小姐笑起来喜欢先勾起嘴角，她都学得一模一样。

她们俩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即使三小姐在老太太那头过活，她也会像一条哈巴狗似的凑上去。

不是三小姐离不开她，而是她离不开她的小姐。

她每天最开心的事，便是每日晚饭后三小姐消食散步。

她们走在青石路上，她跟在小姐的身后，四周安静极了，夕阳投落两道长长的影子。

到了拐角处，小姐往左边走亦好，往右边走亦好。

她只需跟着。

渐渐的，贺府下人都说，她们主仆不仅性格脾气像，长得也越来越像，跟姐妹似的。

向小园听了这话，脸上笑着，心里却很不屑。

这些人都弄错了，不是姐妹，因为姐妹弄不好会离心。

三小姐于她来说，是一束光。

她是那个追光的人。

……

有天夜里，轮到向小园守夜，刚要睡着，三小姐突然坐到她床边，说打算离家出走，问她敢不敢跟着。

“可是为了婚事？”向小园问。

及笄宴过后，贺府上门向三小姐求亲的媒人，把门槛都踏矮了三寸。

三小姐一个都看不上，还对老太太说如果不找个她中意的，她宁愿一辈子不嫁。

老太太气得大骂她不孝女。

三小姐点点头：“我就想让老太太他们知道，我不是软柿子，由着他们乱捏，婚姻大事得我自己相中才行。”

向小园刚想劝，三小姐不给她劝的机会，直接逼问道：“你是跟我走，还是不走？”

向小园也不知哪来的勇气。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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