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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等我


她的目光很轻,很柔,像是在看世间唯一的珍宝。

她的手也很轻,也很柔,怕弄疼了这世间唯一的珍宝。

景兰旧的眼泪被擦去,新的眼泪涌出来。

向小园擦烦了,把帕子往他怀里一扔,没好气道:“自己擦。”

景兰没去接她的帕子,反而抓起她的袖口,捂住自己的脸,任由眼泪恣意流出,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似的。

人啊,但凡可以笑,谁又会想哭。

向小园也不劝,纤手往怀里一掏,掏出一方锦帕。

锦帕打开来,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她献宝似的拿过去,脸上可得意了,“瞧瞧,这些年我攒的,怎么样,多吧。”

景兰头也没抬,哽咽道:“拿走,别在我面前显摆。”

“弟弟啊,这可是人世间唯一的好东西。”

向小园红唇往银票上重重一亲。

“可以买金银珠宝,可以买良田万亩,还可以让一个人挺直了腰板,堂堂正正的活。”

她一张一张的数,数完,小心翼翼地装回锦帕,塞到怀里。

“我估摸着还差一点,还得从王略身上再榨点出来。”

景兰抬起头,泪眼婆娑道:“你要干什么?”

“现在不告诉你,半个月后,我再与你说。”

景兰似乎猜到了她的用意,泣不成声道:“向小园,别说半个月,就是三天,我都活不下去了,你看看我的身上,我给你看……”

他双手用力一撕,露出削瘦的胸膛。

颈上,胸膛上都是咬痕,那些咬痕延伸至小腹……或深或浅,或结痂,或还流着涓涓的血。

向小园定定地看了一会,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将他的衣裳轻轻合上,然后从地上爬起来,走到船边。

她在船边站了很久,久到卫东君生出一种错觉,好像想跳河的那个人是她。

月色皎洁,照着这世间每一处的隐晦。

她在这片隐晦中慢慢转过身,双手插着腰,眸光是亮的,笑容是温柔的。

“昨天,我在菩萨面前发了个大愿,我对菩萨说,只要小景爷愿意再活十五天,我就……”

她目光深了些,好像带着一点玩笑的意味。

“还他一个新的小景爷。”

最后一个字落下,卫东君的眼眶有些热,她忽然想到了小叔书房里挂着的一副对联:

“云端之上,看得见的都是繁华,底层蝼蚁,看不见的全是心酸。”

这一想,天际间风云再起,船身剧烈地晃动几下,河水又翻涌起来。

卫东君眼里涌进大片大片的雾气,很快雾气又都散去,露出她眼里的惊诧。

天啊。

谭见竟然还有第三个梦境。

梦境里还是那条船。

船还是飘在水中央。

唯一不同的是,船上挂起了两盏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甲板上,向小园和景兰面对面盘坐着,中间是一张小几,几上一碟花生米,一碟酱牛肉,几壶酒。

向小园手托着腮,黑色眼睛里清晰映着对面那人的影子。

“出去后有什么打算?”她问。

“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把你赎出去。”

景兰双颊被酒气熏得微红,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左边的眼睛。

向小园咯咯笑,“想报答我?”

景兰用力点点头:“想报答你。”

“那我就等着咯。”

向小园表情很向往,但话却说得很随意,仿佛在听一个痴情男人对她发出的山盟海誓。

向往,是对这誓言的回应。

随意,是告诉自己别信。

因为,她听得太多了。

景兰静默片刻,声音缓而用力:“记住了,一定多等一天。”

向小园被这莫名其妙的话逗笑,伸出手,在他脑袋上拍了拍:“说什么疯言疯语呢。”

景兰恼怒:“你不信我?”

“信。”

“信就对了。”

景兰凝视着她:“明天你早点起,记得来送我。”

“不送。”

“为什么不送。”

“怕我后悔。”

向小园故意重重叹了口气,“那么多银子呢,我的心到现在还疼着。”

景兰眉弓往下一沉,“向小园,我会……”

“会什么会,废话少说,喝酒吧。”

向小园指指他的酒盅,“你一走,就再也没有人陪我喝酒了,今晚必须陪好。”

他举起酒盅,喂到她嘴边,这是景兰最擅长做的。

向小园斜眼看着他,眼神勾着丝。

他就在眼前,眉目清朗,像天上的月亮,像地上的湖水,可惜都抓不住。

她就着他的手,红唇一勾,饮尽了他手里的酒。

说不出的媚态丛生。

景兰掏出帕子,替她轻拭嘴角,他拭得很慢,也很温柔。

酒壶一只只空下来,向小园的脸却越喝越白,她还是那个姿势,拖着腮,眼睛亮亮地看着对面的人。

景兰也静静地看着她。

像一场无声对峙,亦或是无声告别。

渐渐的,向小园的眼睛里泛起一点红,脸上却还笑了:“前几天我不是向船主请了几日假吗,你猜我去哪了?”

景兰摇摇头。

向小园:“有天夜里,我做梦梦到那老太婆快死了,就回了趟家看看,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她一个人躺在那张破木床上,就剩下最后一口气,她那四个宝贝儿子没有一个在眼跟前的。”

向小园笑嘻嘻:“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景兰闷不吭声地替她倒了盅酒,没去接她的话。

“我就故意在外头娘娘娘的嚎了几声,她听到我嚎,睁眼朝我看过来,你猜她说什么?”

“说什么?”

“她说:这哭声,是女儿吧。我一听这话,就嚎得更起劲了,能把三里外的狼都招来,你知道为啥吗?”

“为啥?”

“因为从前我在那个家的时候,她总是一脸嫌弃地指着我对别人说:我生下她,眼皮还没睁开,一听哭声,就知道是个女儿,赔钱货哩。”

向小园咯咯地笑,笑得眼泪飙出来:“弄半天,还是我这个赔钱货替她送了终。”

景兰默默望着她。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这辈子最羡慕的人……”

“是贺家三小姐,你说几百遍了。”

“说几千遍我也还是想说。”

向小园坐直身子,抬头看看天,天是那样的寂静,漫无边际的都是渺茫的希望。

“三小姐命真是好,在娘家就要什么有什么;嫁了人,男人出息,自己肚皮争气,每次出门穿金的,戴银的,还有一堆丫鬟婆子跟着,多风光啊。”

她眼里有浓浓的羡慕,“我这辈子要投胎投成她,就好了。”

景兰眯起眼睛,一字一句:“你用不着羡慕她,你能活得比她好。”

“说什么傻话,我能比她好……”

向小园把帕子往他脸上一甩,“等下辈子吧。”

景兰语气中有说不出的坚定,“是真的,只要你多等我一天。”

“噗嗤。”

向小园被他逗得前俯后仰,几缕黑发散落下来。

“成,成,成,我多等一天,等着小景爷赎我出去吃香的,喝辣的,每次出门带十七八个丫鬟婆子,谁的排场也没我大。”

景兰举起酒盅,“一言为定。”

向小园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犹豫着举起酒盅,愣了好一会,红唇慢慢勾起,露出一记灿烂的笑。

“好,一言为定。”

景兰仰起脖子,一口把酒喝光,喝完,他把酒盅往湖里一扔,身子往后一倒,躺在了甲板上。

向小园学着他的样子,也躺下来。

夜很静。

月色浮在水面上,整个天地间都泛着一层淡淡的光。

景兰伸出手,抓住向小园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以后别总把钱花在算命上,也别太信那些个神婆的话。”

向小园没有挣脱,任由这人捏着,“你管得着吗,我的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命越算越薄。”

“人家贺三小姐年年给自己算一卦,福气就一年比一年深。”

“也别太相信那些男人的话,没一句是真的。”

“有银子,假话都是真话;没银子,真话也是假话。”

“凡事别太张扬,防着些身边的人。”

“她们一个个,谁能精过我?”

“酒别多喝,你胃不好。”

“喝多了,才能睡着觉;睡着觉,才能做美梦哩。”

“……”

景兰不说了,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向小园醉意朦胧的脑袋里,有了些虚空清明,“倒是你,出去后改个名吧,别叫景兰了,让人瞧不起。”

“那你帮我起个名。”

她转过头,正对着他的左边脸,“你原本姓谭,就叫谭见吧。”

景兰脸色狠狠一变。

她接着说:“你现在自由了,可以去看山,看水,看美人,看这世间所有的一切,谭看太难听,还是谭见好。”

景兰眼圈倏的红了,呆呆愣了半晌,道:“听你的,就叫谭见。”

“谭见——”

她突然放声大喊。

“你明天下了船,就永远不要再回头啊,要大胆的往前走,别妥协,你得活出个人样来。”

眼泪,终于从谭见看不见的左眼里,滑落下来。

“向小园。”

他朝着昏暗的天际怒吼。

“你一定记着啊,多等我一天,我一定会把你赎出去的,就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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