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提案

倪安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常有人来。

        来的人，手中有书。

        姥爷总是和这些人，在书格里待很久。

        很多年后，倪安依旧能记起家中的那些个午后。

        人不多，但总能听见各种源自于热爱的声音。

        但姥爷总是说，他并不觉得吵闹，反而总能从中获得安宁。

        因书而聚，聚而习，习而作。

        有人居于舒城，但也有好多人，千山万水，跋涉而来。

        因为对书的热爱，才有了如此的热情。

        如今互联网时代，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早已经没了那么多的阻力，可是这份热爱却淡了下来。

        “我不觉得是因为人变了，可能只是因为走太快了而暂时遗忘了而已。如果能有一个平台能追上他们的步伐，让他们能够通过这个平台，重新找回那种热爱和热情，我想会是不错的选择。”

        赵律师边听着她说，边低头，再次把文件翻阅了一遍。

        “所以大题小作是指？”

        “大题是指市面上发表的文书作品，会以作者-作品-圈子这样的层级去搭建。而小作，就是以作者和作品为核心，读者和读者或者读者和作者之间进行交流产生碰撞的内容。”

        赵律师觉得有趣：“字面意思？”

        倪安则不好意思地笑了：“对，字面意思。”

        “挺好的。”赵律师听完，合上手中的文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正视对面的人，接着问道，“但是，为什么非得和书有关？”

        半个月前，赵律师给倪安打了个电话。

        那会倪安刚高考结束，然后就接到了赵律师给她布置的暑假作业——一份商业计划书。

        说实话，倪安作为一个刚毕业的高中生，根本写不出来。但她还是尽力去写了，结果也没有什么奇迹发生。

        她知道赵律师对她不会太苛刻，但还是做好了会被批评的心理准备。

        可没想到，赵律师在意的，竟然是她选的方向。

        倪安眨巴着眼睛，有点不知所措：“和书有关，怎么了？”

        赵律师冷静地回道：“你前面做了调研，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文书市场低迷，经济价值不高。翻译一下，就是没什么钱可赚。先不说这个结论是否正确，但如果真的像你说的，一个产品投入到无钱可赚的市场，要怎么赚钱呢？”

        倪安听了，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因为这款产品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刺激这个低迷的图书市场。”

        赵律师饶有兴致地抬起了头看向倪安，示意倪安继续说下去。

        倪安继续说道：“主府的文书市场虽然低迷，但主府每年都会拨一大笔款给兰台，再经由兰台，补贴四大出版社、全府的印刷厂和书肆。所以说低迷只是个现状，而不是它的真正走势。文书市场必须活下去，才是它的大势所趋。”

        “怎么活？”赵律师问道。

        倪安回道：“市场低迷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因为线下市场出版的图书同质化严重。为了配合青少年的教育发展，文书大多作品是a级作品，虽然是全年龄层人群可阅读，可内容大多偏幼龄。而占比将近八成的成年人读者，适配阅读的m级作品却仅占两成，市场缺口巨大。再加上没有跟上互联网的发展，到现在为止，文书出版都还只局限于实体。又因为每年兰台能给到的实体出版名额有限，所以每年能够出版的新书少之又少。这样的市场，说实话其实很难吸引人投身其中，让人以写作为生。所以我想，一款能够激励人去写作，进而刺激文书出版由实体逐渐转型线上，提升出版速度和数量的产品，会不会比一款能够赚钱的产品，更适合现在这个市场？”

        赵律师听完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道：“想法是好的，可这终究是一个商业产品，你要怎么利用它来变现呢？”

        倪安愣住了。

        赵律师把手中的文件合上，然后拿起茶盅，将茶水倒至茶盏内，喝了口茶，转而问道：“成绩什么时候出来？”

        倪安回了回神，答道：“24号。”

        “打算报哪？”

        “余州大。”

        “不想去京城吗？”

        倪安笑了笑，摇了摇头。

        “想学什么？”赵律师继续问道。

        倪安思索了下，回道：“还没想好，可能今天回去，就知道自己想学什么了吧！”

        赵律师明白她的意思，安慰道：“不着急，你还小，能够做到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倪安点了点头。

        赵律师继续问道：“不问问叔叔为什么要给你布置这样的一份作业吗？”

        倪安笑了，反问道：“那叔叔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没有拒绝吗？”

        赵律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她的原因和他的目的，是一样的。

        倪安见状，继续说了下去：“我刚刚说，文书市场没有跟上互联网发展的步伐。但其实，曾经有一度，它是紧跟的。只是很遗憾，真的很遗憾。”

        赵律师抬眼问道：“你现在是坚信殷晴是在说谎对吗？”

        倪安摇了摇头，回道：“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谎言终究抵不过真相。”

        “所以你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来逼殷晴？”

        “还有g&o。”倪安点点头，回道，“再做一个槐书不现实，当年槐书关停是众望所归，这些年来，将槐书收归囊中的g&o不敢轻举妄动，其他人搞出来的类似产品，出一个被少护委举报倒一个，到后来也就没有公司敢碰这块了。

        “我也就是取巧，拿现有的出版作品做文章，以这些书为核心，在产品内部形成独属于此书的创作讨论区，从根源上避免了延申文章的分级争议。再者创作讨论区是为交流不为创作，有着天然的系统缺陷，内容上更偏向于言论而不属于文书作品。

        “而且即便有内容，整合的速度也比不上互联网刷新的速度，传播上是有限制保护的。就算真的出现了很好的同人产出，应该也成不了气候，入不了四大出版社的眼。

        “但是搞不好，真的能在圈子里炒起来，可能会刺激到殷晴和g&o也不一定。”

        赵律师赞许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些年，你真的一直在查这件事。”

        倪安无法否认：“殷晴是主府四大出版社之一书澜阁大老板的大女儿。我去书肆翻过好多书，她曾经是书澜阁的主编之一，编成的书真的不少。但不知道为什么，2000年后突然就离开了书澜阁，成立了槐书。再然后，因为一些事情，她把槐书抵押给了大集团g&o，紧接着就发生了车祸。六年前虽然互联网并不发达，但这些事情不算小事，查起来也不算困难。”

        “你有什么想法？”

        倪安摇了摇头：“没有。这些事情虽然都是接连发生的事实，但整体看上去，每一件事之间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联系，我也就更加想不明白，殷晴为什么会以一场车祸事故来结束这一切。可能还是得再等等，等我长大了再查查。”

        赵律师看着桌上的文件，若有所思。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如同六年前一样。

        盛夏无风。

        赵律师指尖轻点文件，然后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倪安松了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那天晚上回去后，赵律师给倪安打了个电话，让她把想要邀请的作家名单罗列出来。

        名单上，写满了当代当红作家的名字。

        他自是认不齐，唯有一个名字，再是熟悉不过。

        指尖划过那个名字，他不自觉地便苦笑了一下。

        高建云的叮嘱，他时刻铭记在心。

        可偏偏，遇到的是执着的倪安。

        倪安在电话里说道：“叔叔，如果这个项目能成，这批作者入驻签约的合作费用，可否以姥爷的名义来出？”

        “你要以安世老先生的名义去谈这件事？”

        “是的。”

        “这上面的人，不一定都能谈下来。”

        倪安知道他话里有话，可她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这事不用担心。您还记得六年前，我姥爷的葬礼吗？”

        赵律师当然记得。

        那场葬礼，几乎全府所有的作者都来了。

        出殡那天，踏出安家院门的时候，倪安看着空旷的道路和两旁挤满的人，愣了很久。

        反应过来后，她才朝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天，倪安抱着一家人的遗照，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头。队伍的两边，站满了人，队伍的后面，也全是人。

        就算是多年后，只通过新闻照片，人也还能感受到当时满城的悲伤。

        更何况，是当时就在场的赵律师。

        “小的时候，我不知道姥爷是谁，我就知道他是我姥爷。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他不止是我姥爷。”

        那些写在姥爷生平里的头衔，倪安直到那天，才明白是何重量。

        安世，战时作家，主府新文学奠基者之一，用笔墨觉醒了万千主府人的自我意识，引领了一股独立人文思潮。战后应邀担任兰台终古，投入文书整理工作，并且在整理的过程中，拟写了《主府文书分级协议》。推动签署和实行后，从根本上改变了主府创作者和阅读者的文学环境。

        ——

        书有人作，书有人读。

        保证在每一本书的商业流通过程中，作者能够在受益的同时，不失去表达的欲望；亦保证在每一本书都被分级的文学世界里，读者都能找到自己想看、又适合自己看的书。

        ——

        “请您相信，这些人，一定能谈下来。”

        赵律师无法反驳，只是……

        听见对面的沉默，倪安解释道：“我明白叔叔您的顾虑，打着姥爷的名号去做这些事，虽然行事方便，但万一做不好会有损姥爷的名声。但请叔叔相信我，比起名声，姥爷更希望把这件事情做成。”

        倪安言之凿凿，赵律师只叹了口气，给双方都留了个余地：“商业变现的部分我再想想，作者们的邀约费用你也再想想。”

        倪安应下了。

        她相信，不管怎样，那些尘封的过往，至此终于重启。

        就当是给未来谱写的序章，一切才刚刚开始。

        四年后。

        倪安走进书汇，一家创立两年的互联网小公司。

        如今，她是这里的员工。

        而大题小作，也由书汇顺利推向市场。

        风起，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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