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回魂

众人见到三丰真人竟然出棺而立，无不骇得瞠目结舌，登时便传起一阵震彻厅堂的“百人同唏”，各个状若遇鬼（或该说是当真“遇鬼”了），望定住那边三丰真人，不少胆子稍小的，早都给唬得魂飞魄散。此间，就连武功高强且经多历广的武当三侠以及云枫、娉婷、李敬常这几人，一时也都怔住了，完全不知眼前所见是真是幻。倒是怪叟尚还显得较为沉着，虽也同着众人惊愕了一回，但立马又恢复过神思来，仔细打量一番对面棺旁所立的三丰真人，再又将目光顺着其人头面一直扫视到足下，见到虽然刻下这紫霞宫大堂之中由于阴天且燃烛不多之故而使得光线微昏，但那三丰真人脚边却也依稀可以见得一小团与此间其他人一般无二的淡淡的暗影。如此，怪叟心下微略安定，虽一时尚不知三丰真人究竟因何会“死而复生”

但却也可断定眼前所立乃是真人的真身，绝非什么游魂或是何等幻象。只是，其余云枫等人在这片刻之间却还都并未想到“鬼本无影”

一途，只都踔在一边，或于心中纳罕着“师父缘何会借尸还魂？”

或继续着各自心内的惊悸与震骇。——其实这鬼是否当真就没有影子，历来也只是谣传，谁也不曾亲眼见过它到底有没有，况且这世上的一尽鬼怪之说虽不敢言之尽属讹诈，想来也未必有几多真实可靠的，然而往往越是谣言、越是玄乎无实之事偏越是相信者繁多，倒是那些不虚不幻的东西却不大能招得人们的信服。少时，怪叟由于心下很有了些底，便大着胆子趋前几步，朝三丰真人打问道：“哎，我说，你老小子怎的又活过来了？”

他说这话时，因为心情乃是既惊且喜，遂于面上的神色，茫然固有之，欢颜也不是不见，叫人看了，当真会觉得有几分怪异。这边三丰真人却自拈须而笑：“你个老怪物，本道何时死去了？你倒说说看。”

说着即向怪叟这面迎上半步。正也因了三丰真人这半步前迈，本来呆立在怪叟身后的不少武当弟子竟都给唬得相继向三面（因前面站着真人与怪叟，自然只能向其他三面）退散开去，惟独留下了云枫、敬常这几个亲传弟子还都立在原地没有动弹。怪叟无端给真人拿话一问，反而语塞，下面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张着大口，停了老半天，这才迟疑着说道：“啊，你……你不是……不是躺在那……”

话还没等说完，反先抬手指了指棺材。“呵，这又是你老小子的什么歪理了啊，”

真人截住并反问道：“难道睡了棺材的便全是死人不成？”

说时面上兀自含着和蔼可亲的笑容。怪叟被问得更加啼笑皆非，暗自想道：这可不是废话么，天底下哪有人活得好好的却平白无故睡棺材去的道理！——但口上并未如此道出，只是陪着一副越显茫然无解的神情干干咳了几咳。真人见老友无话，也就不再多说，只又“呵呵”

一笑，便转目朝云枫众人这边寻望过来，一时见到廖敬民，即道：“敬民呐，你师叔他老糊涂了，你倒是给他说说，师父究竟是死是活呀？”

廖敬民经得一问，也同样给问得语结，踌躇道：“这个……师父，弟、弟子也说不……啊，也糊涂了。”

想他本是要说“弟子也说不清楚”

话到口边，忽而觉得此话说出来未免不大妥当，于是便及时改正了。真人鼻中微发一“哼”

之后举目环扫一圈，见到眼下紫霞宫内帷幔满挂、白幡黑奠井然而设，再瞧瞧一众徒子徒孙尽皆披麻带孝，不禁好气道：“谁叫你们如此的呀？你们这是祭的哪个？可是本道？哼，胡闹！偌大个紫霞宫，竟给你们当了灵堂。再说，本道也还活得好好的，怎的就让你们这么祭奠了？”

说着又将廖敬民唤来身边，问道：“今日可是清明？”

廖敬民不明所以，只应了个“是”。真人点点头，又道：“那我问你，百日之前，那一晚我对你们几个说的话难不成全都忘了？”

廖敬民连忙回道：“回师父，弟子不敢忘记只字。”

真人又问：“那本道都说了些什么？你倒学学看。”

廖敬民略微想了想，道：“师父那天晚上对咱们说……说您老人家要……要这个……”

不等徒儿继续讲下去，真人便又截道：“本道可曾提过一句‘要死’的话么？当时我怎么说来着？”

廖敬民一怔，脑子里灵光突闪，霍然恍悟，登时面现喜色，连忙答道：“啊，师父当时是说要‘闭息长眠’，要弟子们不得声张，并且还要咱们好生看守……哦，该是给您老人家护法百日。”

真人听了，似怒非怒地瞪了这大徒弟一眼，哼道：“亏你还是我座下首徒、日后的武当掌门，竟隔了这许久才悟出道理，”

看了看身后那长棺，不禁气极反乐：“若非你还记得那‘百日’之期与‘不许阖棺’之话，老道我现刻怕不要早已‘入土为安’了罢！你们呐，我就是不死也要给你们活活气死！”

一番话只说得一个廖敬民好不尴尬，面上青一阵紫一阵，只觉得简直就要无地自容了，在一旁诺诺连声，只不敢反驳。这面云枫等人及一众武当门徒经得先头廖敬民那一句“提点”

以及后来真人那一番言语，也都相继纳过闷来，这才想到：原来师父怹老人家所谓“闭息长眠”

不过是要闭关修炼呐！一忽而那康敬松击额省道：“哎哟，是了，师父所谓‘闭息’云云，想必该是指那‘龟息大法’了罢，而‘闭息长眠百日’自然也就是要以那‘龟息大法’运气冲关百日。”

三丰真人捋须笑嗔道：“你这猴儿倒聪明，怎的却‘马后炮’，早你怎么不曾想到呢？同着你师兄一般呆头苯脑。哼，若你早能想到，说不得我就立你做那掌门弟子，可惜呀，你师兄若不提，你便也想不到，看来这武当掌门还得是你师兄的。”

康敬松干笑了两下，转目瞧瞧廖敬民，偏巧这时廖敬民也一样张望过来，两个人眼光交接，各都显出一副无奈的情状，似乎同时在说：行啦，咱哥儿俩可是半斤八两，浑一个“豁牙子吃肥肉——肥（谁）也甭说肥（谁）”。正值此尴尬万分的当，突然听得“噗嗤”

一声，似乎是哪个发了笑，众人寻眼看去，却原来是那陈娉婷。——娉婷因听了三丰真人前面那段“数落”

两个爱徒的话，心下只觉得这位真人当真也是个亲和风趣的人物，少不得精神上便不再如先前那么紧张，再加上见了廖、康二人那副被师父骂出来的狼狈情状，更加觉得有趣，一不留神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云枫听到爱侣那一声轻笑，心内即是一紧，连忙在下面揪了一下娉婷衣角，并朝其暗使眼色，要她注意举止。娉婷也自知失礼，先吐了吐舌头，之后歉意地朝众人颔了下首。这边三丰真人却并无丝毫愠色，瞧瞧娉婷，抚了两把颏下半长不短的胡须，这就要朝娉婷与云枫打话，岂知话还没等出口，肩上反先着了一下拍打，同时听背后有人道：“你个老小子，练功就练功，无端你装哪门子死，穷害我为你担记悲伤了数月。”

真人不必回头，即知此番定是老友说话，因回过身笑道：“你自家没脑子，却怨得我何？小辈们胡闹，你便也不动念想地跟着浑来。”

怪叟不依道：“你老小子一活转来就借机埋汰我，倒是死了清净。我又不曾跟着你出家做这牛鼻子道士，你打得哪门子玄机我如何能知道，况且，你死……哦，你睡得也忒真了些罢！”

“哈哈哈哈，”

真人听得忍不住高声大笑：“你老怪物武功虽高，却也还不知道这世间尚有一门‘装死’的本领罢！”

怪叟面上微红，强辩道：“哪个不知！这‘龟息大法’我自然晓得，但却也只是听老一辈们口舌相传，却又有谁亲眼见过了，哪知你这老小子懂得。哼，练便练罢，还不说清楚了，要旁人陪着你落那许多劳什子眼泪。”

真人无奈摇了摇头，也就不再同怪叟争辩，只道：“好啦，这次算我的不是，哈哈哈，你呀！”

“可不就是你的不是，你……”

说了一半，竟再也憋忍不出，与真人一起怀放笑。如此一来，满个厅堂上的气氛也立即随着轻松缓解下来，各人尽都跟着那两个“老头子”

欢笑作了一团。——想来，这在灵堂之上一大帮人无悲反喜、不哭反笑的情况，此间可当真算是千古破题头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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