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梦术

栈道段段分离，每方木板各有不惧水蚀的青石为底，水雾飘浮在清冽的水面上，看不清深浅远近。

        走过了曲折水廊，暮言停在了郁葱巨树下的一方石桌边，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南晏，又看向石桌。

        南晏知道是让自己在这里等待的意思，从怀中摸出了一张清单递过去，试探地问：“先生认得我？”

        他们只在几十年前潦草地见过，怎么她现在见到自己，不用问就认得出他是谁。

        “掌门徒弟都不认得，日子不想混了？”

        暮言淡淡地看着手中的清单，头也不抬地说，看完纸笺便直接进了旁边的房子里。

        说得倒是有道理，南晏暗暗自嘲，真是疑神疑鬼。

        可师父又为何不让自己来找她？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暮言便回转，端了几个小瓶子过来，放到石桌上便又要走。

        南晏连忙开口：“叨扰先生了，修炼走火入魔该怎么办？”

        闻言，暮言停下脚，回头漠然地上下瞟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呵，本就是魔，还能走火到哪去。”

        见她说完就离开，南晏看她这副高傲模样，不由心生不悦。他皱皱眉，拂手将丹药尽数收入囊中，也朝着来时的水廊走去。

        走到门口了，又担心就这么走了，万一回去还是无法静心修炼……

        况且师父不让自己来见她的缘由还未得知。

        他想了想，还是在出去前，耐着性子回头问了句：“我以后还能来拿药吗？”

        两人之间已经隔了些距离，南晏看着那袭黑衣站在深深浅浅的白雾中，她的神情淡漠，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问你师父，这种事关我何事？”

        清冷的声音传来后，水雾深处的暮言一转身便不见了身影，毫不留恋。

        若不是医术高超受人尊敬，谁惯她的臭脾气，南晏可没热脸贴冷屁股的癖好，忍着心里的不喜，冷着脸转身出去。

        她说得没错，自己和她毫无关系，不允许自己来这里的，难道还能是这个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神医不成？

        等掌门师父责问自作主张来水云居时，再问问此事有何名堂。

        离开水云居，南晏便直接飞向了藏书阁，想着去找找解决无法修炼的法子。

        他身为掌门徒弟，住处本该和藏书阁一样，在内门之中的深渊里。那里群山环绕，又有水体掩护，配上结界易守难攻。

        尽管结界里的水渊和外面的山峦沟壑无甚区别，但南晏从小对深水莫名发怵，便一直住在外面。

        飞上藏书阁最顶层，用他令牌将屏障禁制打开，径直走向了收纳着功法的书架。

        里面东西不多，存放的都是归咒渊各种根基秘术、顶阶功法。

        翻找了一阵，南晏便在一个玉匣里发现两捆古老的羊皮卷，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古篆大字——探梦。

        羊皮卷对秘术的介绍并不多，和掌门师父传授时说过的大同小异。

        “最初修炼时，难以确定探梦目标乃正常现象。”

        “修炼至高阶时，方可如隔岸观花将梦境大致看清，若梦主的修为比实施秘术之人更高，则易被反噬……”

        “切记，成功施展此术后，需要立即使用隐匿术，否则施术人作为梦境之外的多余之物，会极易惊扰梦主……”

        ……

        寥寥浏览过后，最后一句小字引起了南晏的注意。

        “探梦术乃入梦术的简易仿制之术。”

        入梦术？

        南晏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光看法术名字，比起探梦术，昨晚在梦里的情况倒是更像这个法术。

        将它们捆好重新放回匣里，他又在顶层里找了一通，盼着能在这里看到入梦术的典籍。他把所有地方都翻了一遍，最后却在一处落满厚厚灰尘的桌角隐约看见了“入”字。

        他轻轻挥手，伴着携带的清风术，灰尘被一扫而光。

        一份刻着“入梦术”的单片竹简显露出来。

        他抓起将神识探入其中，却只看到简短的一句。

        “失传至今四万年有余。”

        -

        折腾了一整天，南晏找出了几种针对无法修炼的法子，却对他都没作用。

        本以为会来提讯自己的掌门师父也没有来。

        就算师妹不是多嘴之人，没有将他去见神医的事告知师父，连辛淮岚自己也没有说吗？

        不过……他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见了就见了，也没什么好去刻意汇报的。

        此时天色已晚，凉夜悠长，无法修炼不知如何度过。

        南晏想了想，只好接着练习探梦术，若是能从中悟出有用的经验最好。

        这次施法和昨日一样轻松，摆了通灵香，盘坐着念了一遍探梦术法诀后，南晏便感到自己飘飘然恍若一缕魂魄，飞入了一片虚空中。

        不知此番又会去谁的梦里。

        眼前的画面渐渐显现凝成实体，是一处封闭的石室。

        对自己打了一道隐匿术，南晏再定睛向梦里看去，四面的石壁上镶嵌着颗颗圆珠，发着幽暗光芒。

        石室遍地摆满了熄灭的油灯，中央有座石台，上面坐着一个安然阖目的男人。他穿着绣纹繁密的白衣，灵力已然外泄，即将羽化辞世。他的修为已是化神后期，却没能踏入飞升仙界的门槛。

        南晏打量了此人一番，确定在归咒渊中从未见过这位前辈。

        这又是探到了谁的梦？

        男人的身前单独放着一盏不知多久未用的油灯，凝固的油脂上落了厚厚的灰尘，只露出一小截曾经烧过的灯芯，矮短的古铜灯柄上篆刻着一个“言”字。

        忽然间，油灯“噗”地一声，凭空自燃了起来。

        男人眉间的血痣被照得发亮，他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向火光憧憧的油灯看去，忽而轻笑。

        “再晚点，我可就走了。”

        石室里空无一人，他自言自语般地说完后，翻过手掌，向灯芯弹去一道淳厚灵力，火光便灭了。

        灯芯上一缕细微的袅袅轻烟飘忽至南晏眼前，这片梦境便变化成一片刺目的白光。

        耳边是凛冽的风声，道道干燥寒风刮得脸上生疼。

        南晏看清眼前世界时，仍是白茫茫的天地一色，远方有一个窈窕的墨色身影，背着一口小棺材似的漆黑剑匣，顶着铺卷的漫天雪花一步一步走向前方。

        那身影的黑纱衣翻飞，纯白的长发在风中凌乱，像极了辛淮岚。

        梦境离她越远便越模糊，分明就是梦主。

        南晏皱起眉。

        怎么又进了她的梦？

        想到辛淮岚的傲慢模样，他嫌厌地正要收了探梦术出去，忽然间心有所感……

        仿佛有种确定的感觉，只要和她说清楚，他和昨天那个轻薄她的梦中人毫无关系，就可以彻底解决这件事。

        甚至可以此生都不会再见到她。

        这种预感尤为强烈，南晏便暂且忍下了不耐烦，向那个渐行渐远的黑点飞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内心越发激动。

        可等南晏赶过去时，雪原里却不见了人，只看得见被团团雪花逐渐掩盖的一长串深深脚印，绵延到天际。

        天地倏忽间变得模糊，她不会回来了。

        南晏当机立断，在梦中又施展了一次探梦术，重新追踪到了她的位置。

        可刚远远见到那抹黑衣身影，转眼间她便又消失了。

        就这样，南晏用了数不清次数的探梦术，看着她和人交易、和人争辩、和人尔虞我诈……

        看着她跋山涉水地寻找灵草仙株，披星戴月地萃取精华、炼制丹药，从来都背着那口巨大的剑匣。

        每次他都晚一步追上。

        不知追着她走过了多少年岁、换了多少个地方，这次的地点是南晏无比熟悉的——

        他儿时常常玩耍的街市。

        街上和十多年前一样，小摊遍地，喧闹熙攘。

        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象，南晏感觉自己仿佛真的回到了小时候。

        日头向西落去，灼热的余晖渐渐散去，蒸得蜻蜓忽高忽低地在低空摇摆，铺在青石街道的人影被拉得悠长。

        他正有些恍若隔世的怅然，倏忽间，他的意识和昨日探梦一样，不由自主地向人群里飞去，越飞越低，仿佛要扑到地上。

        最后意识停在了一个三岁孩童的身上。

        看清了这个孩子的样貌，南晏不由愣住。

        这是他自己。

        辛淮岚竟然梦到了他？

        接着，他听见了自己奶声奶气的一声呼唤：“师父！”

        师父？

        南晏分明记得自己是十岁时通过了归咒渊的试炼，又因自己灵根具有佛性，再加上修炼没有瓶颈的奇异资质，才获得了掌门的青睐。

        三岁时的他，便与归咒渊的掌门有渊源了？

        “师父——”

        这次他的声音带了焦虑的哭腔，南晏看着不及别人小腿高的自己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面前高大的人们逐渐散去，在他的视野中央，天光耀眼，一个背了黑铁剑匣的黑衣女子，驻足在这里。

        看着这个自己追了整个梦境、此时却在等着自己的背影，南晏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她缓缓回过身，低头看着飞扑而来的小南晏，脸上是不可思议的呆滞。

        “师父师父……”小南晏用短短的胳膊紧紧抱着她的腿，哭得伤心欲绝，像是被遗弃的孩子。

        南晏愣愣地看着她覆着面纱的脸，什么师父？

        暮言蹲了下来，轻轻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拉开，握着他的手按在了背后那口剑匣上。

        这时南晏才发现这口冰凉的铁棺竟在剧烈颤抖，但当他的小手触碰过后，它便得到抚慰般安静了下来。

        “你倒是记得最初。”她的声音和前一次梦里一样温和。

        暮言蹲在他身前和他平视，眼神似雪中温酒待故人归的暖意。

        南晏皱了皱眉，什么意思，他们认识过？

        “若是你记起了后面的事呢。”

        她的声音轻柔沉重，又如絮落春水般平静却是再无归日。

        南晏藏在多年前的儿时里，心跳如雷，满眼迷茫地盯着她。

        她在说什么，什么最初，什么后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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