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尸两命

在ATM机前确定我妈给我那张银行卡上只剩个位数的时候，我转身离去，排在后面的眼镜男叫了一我声：“哥们儿，别急着走啊，卡忘拿了……”

一边说，我看见他镜片后的眼睛一边朝屏幕瞟了瞟，估计是看清了上面的金额，我看见他眼睛里晃了一下，似乎带着细微的讥讽。

“哦，不用了，这卡我不要了。”

说完我正要离去，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他身边那个穿着红裙的女人，又低头盯着她隆起的肚子，突然就冒了一句：“怎么死的？”

那女人点头，指着眼镜男：“跳楼，我怀孕了，他不要我，我就死给他看。”

沉默了片刻，我凝重地看着莫名其妙的眼镜男，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穿着红裙，还一尸两命，哥们儿，你这是做了多大的孽啊，哎……自求多福吧……”

在眼镜男惊恐的目光中，我昂着头，离开银行柜员机室，动作极其潇洒，挥一挥衣袖，如此从容、淡定。

不过，只过了几分钟，我便蹲在街角，呆滞地看着路上车来车往。我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因为，今天刚被房东下了最后通牒，说要是明天再交不上房租，就把我赶出去。

是舔着脸皮求我妈？还是倔强地去睡天桥底下？我必须快点儿决定，毕竟最近天热，去晚了天桥底下都没好位子了。

赵传不是唱过吗，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到底哪一个重要！？

突然想到自己当年一个月买装备花好几万，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日子，禁不住就叹了口气，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

当初那叫一个出手阔绰，我他妈哪怕当初省一点儿，现在也不至于……

这时，我看见有一胖一瘦两个中年阿姨，正顶着明晃晃的太阳边说边笑地朝我走过来，各拉着一个小拖车，看样子像是刚从市场买了菜。

当她们路过我身边的时候，走在前面的那个肥硕的阿姨瞟了我一眼而，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张五块钱纸币扔在了我面前。

那个瘦一点儿的赶紧阻拦：“你干嘛啊？这不明摆着是骗子吗？年纪轻轻，四肢健全，干什么不好，非要学别人要饭！”

胖阿姨笑了一下：“谁都有不容易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也走不到这一步，骗就骗吧，不过五块钱而已，又没什么损失。”

停顿了一下，她又感慨了一句：“我是看他啊，跟我儿子也差不多大，如果我儿子也走到这一步，那我心里得……”

瘦阿姨冷笑道：“行了吧，你就是心太软，这些骗子就是专门骗你们这种人的！”

“哎呀，你怎么老是这样说话……”

“我这说的是大实话！”

……

两个女人一边说，一边走远了，我定定地看着扔在地上的五块钱，紫色的钞票上，伟人正对着我笑。

迟疑了片刻后，我伸手捡起了它：

五块钱这么容易就赚到了，我才蹲了几分钟，照这样算的话，一个小时就是五十块钱，一天八个小时工作制，我不是得赚好几百块钱了？

这特么不就是传说中月薪上万吗？朝九晚五，周末双休，节假日还可以选择轮班，也不用交税，工作地点、时间都能自由安排，精英阶层也不过如此吧？

想着想着，我居然听到自己嘿嘿笑了两声。

大热天，心里突然一寒，望着手里那张五块钱的纸币，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得将那五块钱扔到地上。

我这是干什么啊，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要疯了吧？

不行，我得回家，什么尊严压力的，别整那些没用的好吗？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回去唱给我妈听，依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临表涕零，从而母子团聚家庭幸福。

起身，我往地铁站走去，眼珠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回头把那张五块钱捡起来揣回了衣兜里。

从这里出发，2号线转1号线回家得六块钱，我兜里只剩三块钱，不够啊。

所谓：君子不是嗟来之食。

我对自己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并暗暗决定，将来写回忆录的时候，这一段就一笔带过了，或者干脆：此处略去五百字。

正想着，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感动得差点儿要晕过去，接通电话后，我献媚地问候着：“妈……儿子给您请安了，家里一切可好？……”

“好个屁！你姑出事儿了，你还不马上给我滚回来！”

……

挂了电话，头顶的太阳毒辣辣的，我的脑子里不断翻腾刚才的话：你姑出事儿了，你姑出事儿了……

十岁那年，我似乎是生了一场很大的病，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消失了。后来我妈告诉我，那场病差点儿要了我的命，我姑跪在菩萨跟前磕了三天三夜的响头，我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从那天起，她开始吃斋念佛，据说是她跟菩萨许过愿，只要我活过来，她此生就不再沾一口荤腥。

她五十几岁了，却至今单身，我看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还是挺漂亮的一个女人。

我妈经常感叹，说她其实挺可怜的，有那么多钱，却一大把年纪了还独守空房，没什么爱好，也不交朋友，身边更是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所以，为了怕她孤独，小时候一到周末，我妈就会把我送过去陪她呆一天，我倒是挺开心的，因为那一天没人逼着我学奥数了。

我姑对我确实好，只要我一过去，她就让家里的阿姨做我最喜欢吃的，还变着花样做，很少重样，而每次我胡吃海塞的时候，她总是在一边吃素炒青菜配白米饭。

后来我有些不好意思，抓起一根酱排骨让她跟我一起啃，她却摇头，说她早就习惯了清淡。

我姑没有工作过，却有花不完的钱，住着复式花园洋房，家里请着阿姨伺候，还养着一只肥头大耳的宠物猫。

这一切，全都是得益于我家祖上留下了一个将近两亩地的明清大宅子。

可能是因为地理位置偏远，这宅子幸运地躲过了多次劫难，最后竟然完整地保留下来了。我也是在那宅子里出生的，而且还在那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虽然，那些经历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城市发展的脚步太快了，谁也想不到，当年那块偏远地区，居然被人大手一挥，成了经济开发重点区域。

于是，我很荣幸地成为了拆二代。

我爸过世得早，那宅子里就我妈、我姑和我三个人在。于是，一夜之间，那宅子换了十套位子不错的商品房，还有存折上的阿拉伯数字后的一大串零。

这种赔偿方式，在当时还算合理，不过现在我却经常听到我妈抱怨，说那时候，要是能多抗一下，当个钉子户什么的，也许还能多要点儿。

我却笑嘻嘻地看着我妈：“咱们如今这么多房子了，按照现在市场上的价格，估摸着，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吃不完，要不我不工作了，每个月光靠收房租，这日子也过得美滋滋了，要是再卖上一套……”

话还没说完，我妈妈飞身上前一个巴掌就拍在了我脸上：“好你个好吃懒做的，跟你那死鬼老爸一个德行！年纪轻轻就想混吃等死，不去工作想呆在家里发霉啊？我告诉你，这些房子，你一套也别想卖，这可是咱们的祖业，得给我孙子，重孙子留着！”

摸着火辣辣的脸，我说：“妈，您就不能给儿子留点儿想头？”

我妈叉着腰，她瞪着我：“留给你？难不成让你学那《活着》里的葛优，把祖业一套套卖光，最后妻离子散的下场！”

“不至于……不至于……”我嬉皮笑脸，赶紧道。

“我告诉你，你最好现在就给我打消这个年头，老老实实给我出去找个活儿干！别整天在家里挺尸！”

跟我妈的对决，总是以我的完败收场，她是我的天敌，这一点儿无需置疑，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我就是那块豆腐，我妈就是那一缸陈年石灰水。

……

站在我家门口，深吸一口气，刚刚才抬起手想敲门，我妈就开门出来了。她见外面是我，从头到尾将我打量了一番，立刻横眉冷对：“不就两个月嘛，怎么混成叫花子了？”

这语气，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妈……”我不自然地一笑。

她看样子正要出门，瞪了我一眼：“别进来了，跟我去你姑那儿。”

我哦了一声，赶紧答应。她走在我前面，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转头低声道：“记住，待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慌，也不要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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