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宫里

说好了有事便大声喊叫，沈逸之信了她的话，可这一等就是两天。

        这几天他连衙门都没回过，冷水冷饭地熬了好几天。

        染坊里一派安然，她也没大喊大叫，按理说该是好事才对。可从来运筹帷幄的沈逸之心神不安，在邻院踱来踱去。

        一群衙役跟他久了，都是咋咋呼呼的莽汉，一群人中向来数他最是沉稳，这回却是他们大人先慌了，一时都有些不安。

        半晌，沈逸之拊掌，拿定了主意：“今夜守卫照旧，我先进宅子探探。”

        这两天见了他对小幺的上心，衙役们也不好说什么。他们学的都是外家功夫，唯独沈大人师从竹篁道人，轻功已臻化境，踏水不留痕，要进去探探风声，自然还得他去。

        染坊中一片寂静，唯有虫鸣声，院中旮旯缝从不清理，不知多少虫儿安了家，吱吱叫着，听得人心烦。

        沈逸之摸黑行到柴房，里边却空荡荡的，从窗口洒下的月辉照得柴房通明，一个人影都没有。

        小幺兴许是和其他孩子关到一处去了，沈逸之定了定神，又往后院走去，找到了小幺之前睡的那间屋子。

        为了防止惊动人，他提着门往上拉开了门闩，几乎没发出动静。

        这间大屋子没床没家具，半间屋堆着染布用的彩料，孩子们并排躺着，十来岁大的孩子约莫有八个，都睡得很沉。

        沈逸之轻手轻脚地走近，弯腰挨个去瞧，一颗心渐渐往下沉——小幺不在其中。

        直到将人来来回回看了三遍，他才彻底确认这个事实。

        沈逸之彻底慌了神，也顾不得会不会暴露自己，抓起一个孩子拍醒他，声音有点儿颤抖地问道：“小幺呢？”

        那孩子睡眼惺忪，答道：“啊？什么小幺？”

        “就是二壮！”这是小幺被抓进来前给自己起的假名，沈逸之问：“二壮人呢？”

        那孩子了然，很快又诧异地道：“二壮他昨天就被买走了呀！卖了好多银子呢！”

        沈逸之脸色大变，明明他派了十几个衙役在外边紧紧盯守着，宅子前后两道门，一眼就能看得分明，这么个大活人如何能在天罗地网之下逃出去？

        他摸黑朝着正院的方向闯去，行走间脑子转得飞快，从衣襟上扯下一块布料，蒙在脸上。

        正院是芳姨日常起居之处，先前小幺画过内院构造，这么个四进的院子，沈逸之闭着眼睛都能摸着方向。

        芳姨睡得正熟，忽觉脖子上贴上薄薄一片凉，她还当是虫子一类的玩意，闭着眼睛随手一抓，一手血。

        “你……你是何人！”

        沈逸之面无表情，也不指着这般便吓破她的胆，开门见山问：“昨日的买主去了何处？”

        芳姨眼珠一转，心说这是寻仇的，还没等她编个说辞，又被贴得更紧的刀刃逼退了心思，啼哭一声，哀求道：“大侠饶命啊！”

        “说！”

        “昨日的买主是瑞老爷，半上午来的，瑞老爷挑走三个孩子，都是长得干净的男娃。”

        “买回去做什么？当儿子养？”

        芳姨结结巴巴道：“那老爷脾性不太好，保养精细，身边跟着的奴才全是模样好看的小厮，他还专挑我这儿脸庞俊俏的男娃。我看那样子，大约是个好娈童的……啊啊啊啊啊，大侠您拿好刀，我喉咙冒血了，冒血了，哎哟哟！”

        娈童……

        沈逸之眼前一黑，重新拿稳手里的刀，声音里半丝温度都没了：“他们住在哪儿？”

        “大侠您难为我了！这我可真不知道，啊啊啊啊！”眼看着刀刃离自己的脖颈越来越近，芳姨吓得魂飞魄散，抓着他的手臂苦苦求饶。

        “我们人牙子怕出事，买主也怕出事啊！都是一条一条下线介绍来的，姓名住址全不知晓，只听那老爷手边的奴才喊了声瑞老爷啊！”

        逼在她颈上的刃锋有点抖，沈逸之连声逼问：“瑞老爷？姓瑞还是名瑞？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哪里人氏，口音听着是否京城人？几人来的，穿着什么衣衫，可有佩刀？脸上可有什么好辨识的胎记？”

        他这一连串问题把芳姨问蒙了，她哪记得这些？

        绞尽脑汁回忆昨天的情形，想起来几条无关紧要的，说道：“不知道姓瑞还是名瑞啊，那老爷看模样三十来岁，白面无须，他那脸和手保养得比奴家还好……口音、口音实在没听出来啊，从头到尾就说了两句话。”

        “身边跟着四个奴才，全是清秀的小厮，十五六岁的年纪，他那奴才听口音是京城人氏，就是腔调尖细，看人时总喜欢拿吊梢眼从侧面瞟过来，看得人难受……”

        “那老爷坐下之前都要往椅子上垫个软垫，镶了金丝闪闪发亮的一个垫子，看样子是富贵人家。”

        沈逸之一一记下，又问：“他们说了什么？从进门到离开前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一五一十告诉我，不可有一句虚言。”

        芳姨差点儿哭出来：“一伙人坐了两刻钟，奴家怎么能记得仔细哟！大侠您干脆一刀捅死奴家……”

        她话没说完，便觉刀刃又近了半寸，喉间的血跟不要钱似的滴滴答答往下掉。

        “大侠您别冲动哟！您收收刀收收刀！我说还不行吗！我再仔细给您想想！”

        在屋里耗了小半个时辰，她总算把前情说明白。

        沈逸之一个重掌击在她后脑，拍晕之后将人扔回床上，使出轻功出了院子。院里的两名守卫靠在廊下睡得香甜，纯粹是俩摆设，压根没听着动静。

        宅子外守着的几个衙役凑上来，神情警惕地问道：“大人，里边怎么了？”

        “咱们大意了，小幺被抓走了。”沈逸之脸色难看得厉害，沉声道：“你们趁夜进院子去，将这些人软禁起来，莫要打草惊蛇。”

        小六大惊道：“小幺被抓走了？这、这如何能够啊？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被抓走了？”

        “后院井下是一条密道，你带些人下去探探。另从衙门调些人手过来，这几日不论是谁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概拿下。”

        “是，大人。”

        衙役纷纷领命而去。这小小一条巷子不再如往常那般宁静。

        沈逸之站在沉沉夜色之下，听完“密道不长，半刻钟就到了头，通往闹市”的回报，只觉眼前发黑，气息滞涩。

        他握紧了手中短匕，虎口被刃锋划破了尚不自知。

        ——小幺，你究竟在哪儿？

        沈逸之在外边急成一团，几乎两天两夜没合眼，在宫里的苏小幺日子过得却挺滋润。

        宫里的伙食自然不错，好吃好喝，不用做事，还没人打骂，前几天的憋屈总算消解了些。

        她生得瘦，轮廓偏硬朗，平时脸上涂着黄姜水，气色暗沉，看起来更像男儿些。

        先前在芳姨那儿的时候也没人注意到，这会儿进了宫，没法糊弄了，她只得将脸洗干净。

        刚到杂事院第三天，便来了个小公公，挨屋转了转，他看到苏小幺时眼前一亮：“哟，你这皮相生得不错，白白净净还挺耐看。想来你爹娘模样都挺俊，这是老天爷赏的饭。”

        “没，我娘生得好看，是四里八乡第一美人，我爹可丑了。”苏小幺咧着嘴笑，装出一副憨样。

        也不知这笑怎么招了小公公的眼，小公公嘴角一撇，立马收了笑，不咸不淡地说。

        “既然都进来了，咱们旧事不提，自己给自己起个名，要是有那能耐，将来得主子赐名，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了——你想叫什么？”

        “二壮”俩字在苏小幺嘴边遛了一圈，她笑道：“我叫小幺，家中幺儿，小幺。”

        小公公点点头，又瞧她两眼，多了句嘴。

        “明儿会有贵人来，要是想出人头地，你就好好拾掇拾掇，被贵人瞧上了，那可就是大造化了。”

        苏小幺愣怔住了，小公公却不多说，转身走了。

        到了次日下午，果然有贵人来了，前前后后十几个奴才婢女，伺候着一位小主子。

        那小主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挺高，一副公鸭嗓，暴露了自己的年龄。他眉眼已经长开了，笑起来却透着两分邪气，光看模样就知不是善茬。

        杂事院的管事弯着腰，姿态谄媚地道：“殿下，这月入宫的不多，咱家给您挑了些最好的，全在这里了，您瞧瞧？”

        那少年上前一步，刚进来不久的几个孩子忙往后缩，苏小幺跟着往后退了两步。

        这小主子身边的公公斥了一句：“乱动什么！都站好！殿下能从你们里边挑拣，那是你们的福气！”

        “那个，你把那个喊过来给我看看。”

        年少的殿下朝这边一指，跟挑拣猪肉似的：“就那个眼珠子滴溜溜转的。”

        “眼珠子滴溜溜转”的苏小幺表情一僵，没法再往后缩了，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杂事院的管事公公瞧见苏小幺左手腕子上系着的黄绳，心神一凛，忙说：“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这孩子还没净呢，怎么能入后廷？万一出了什么乱子……”

        小殿下摆摆手，烦郁之色显露于眉心：“我说行就行，没净正好，说话跟你们一样软了吧唧的才叫人听着难受。”

        见管事公公还要说什么，小殿下面无表情地盯他一眼，道：“出了事我担着。行了，走吧。”

        苏小幺忙说：“等等。”她扯着身旁俩孩子的手，挺着脖子充愣：“这两人是我兄弟，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我们三个约好了一起来，一起走。殿下您能不能带我们一起走？”

        听她说完，这年轻皇子扯了扯唇，不由得哂笑：“还是个讲道义的，成，跟着来吧。”

        “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管事公公又叫唤了两声，皇子轻飘飘看他一眼，眼底渐渐聚起阴霾，将他嘴边的话全堵了回去。

        三个系着黄绳的就这么跟着走了，管事公公眼前一黑，“没有净身”“淫｜乱后宫”“滔天大罪”几个词儿在他脑子里晃荡，他真想这么晕过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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