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取证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在密不透风的审讯室里，头顶两盏四方日光灯蛮横地穿透每一寸空间，将隐秘的角落熨烫得如白纸般清晰，不留任何幽暗以供遁形。

苏昊双腿交叠仰靠在椅背上，拉拢着眼皮，打了个哈欠，有一搭没一搭地回避讯问。

“苏昊，好好回我的话！”小邱的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告诉我，李小婉离开酒店之后，你是不是跟踪她回了九里镇？”

苏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再次重复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小婉离开酒店后，我就没再见过她，更别提知道她去了哪里。”

小邱眼神黯了黯，手指敲打桌面的节奏突然加快，“苏昊，别再用这种拙劣的扯皮话术来搪塞我们了。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证明你跟李小婉的死脱不了干系。我再问你一遍，那天晚上你见到李小婉之后，都干了什么？”

苏昊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提了提神，声色镇定：“证据？哼，如果真有证据，你们就不会在这里跟我浪费时间了，直接定罪不就好了？我知道的事情该说的已经都说了，你们也别浪费时间了。我老婆孩子都在家里等我，问完没什么事情，赶紧放我回上海！”

就在这时，方照影打开了审讯室的门，直接开口：“小邱出去喝点水吧，我来帮你审问犯人。”

说完，她便扫了一眼苏昊，却见那双略带嚣张的视线撞了上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苏昊似乎微微露出了些许惊疑，“是你？这叫什么？熟人局吗？哈哈哈，你刚刚叫我什么？犯人？我又没杀人，你们倒是张口就来给我按个罪名？”

小邱在审讯室里熬了一整天，没能撬动苏昊那张严实的嘴，他的精神状态现在也不比对方好到哪里去。

见方照影主动交接审讯工作，小邱自然是乐意的。

他整理了一下卷宗，临走时，朝着方照影小声唇语提醒道：“交给你了照影姐，这孙子不好对付。”

送走小邱后，方照影转身站在审讯桌前，双手朝着桌面“砰”得用力一拍，整个人压倒式地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盯着苏昊。

整个审讯室被这道响声震了震。

坐在旁边的记录员吓了一跳，被迫清醒了几分：“怎、怎么了？”

方照影口吻平静，冷声道：“桌上有只蚊子，不小心拍死了。”

苏昊直视着方照影，见她挪了把椅子，在对面坐了下来。

“苏昊，我们长话短说，十五分钟结束审问。我工作很忙，也想早点下班回家，没工夫跟你在这里兜圈子。”

方照影直接摆明目的，几乎没有给他喘息和拒绝的机会，直接说道：“谋杀的最高境界，就是制造出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因为即使推理出凶手的所有作案流程，法院也没有确凿的证据给这个凶手定罪。你大学本科读过法律，应该知道最高级的不在场证明就是监控。可惜最朴素的方法，也会有漏洞。你知道你的漏洞是什么吗？”

苏昊空白了几秒，问：“是什么？”

方照影翻开了卷宗，余光扫了一眼苏昊，见他身子微微前倾，便快速合上本子，抬眼笑了一声，“我是警察，你是犯人，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们查到了什么？”

苏昊撩了她一眼，被她不按常规出牌的讯问方式打乱了思维。

方照影往后一靠，“我做过一项犯罪心理学的研究，杀人犯的杀人动机无非灭口、清障、情杀、仇杀、财杀、误杀这几种。苏昊你这么老实的一个人，又那么深爱李小婉，怎么可能会在新婚当天动手杀她呢？”

苏昊扯了扯嘴角，本想说些什么，却被方照影激情打断——

“一定是李小婉犯了什么错，她说了些特别过分的话激怒了你！‘苏昊，你以为我真的爱你吗？要不是为了你家里那点破钱，我又怎么可能跟你结婚呢’‘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你们家不过是想要拿我当生育工具，我是不会跟你生孩子的，你永远也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你要跟我离婚？呵呵，好！我早就盼着等着这一天了！但你也别想收回彩礼和礼金，我是不会还给你的"......苏昊，你是一个多要面子的人啊，听到这些话，你一定很伤心吧？”

苏昊快速打断，音调突然变高：“你放屁！不是这样！”

“不是？不是哪样？”方照影身体向前牵引，牵动着审讯室内的情绪，“老实人爆发的阈值比那些纯粹的变态杀人犯更高，所以一旦爆发，肯定是积累了很高很高的能量。你可能当时脑袋一片空白，气血冲上了头，情绪失控之下才做出了那种事情。我同情你，理解你的杀人动机情有可原，可事已至此，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苏昊情绪激动，大骂：“胡说八道！”

方照影双手交叠，“播放一下编号013录音。”

记录员收到指示，快速从电脑里调出对应的录音文件，点击播放——

“照影，刚刚你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说既然我不相信爱情，那为什么要结婚？其实，我对你说谎了......”

“从小到大，我都活在我妈安排的人生里。她希望我考第一名，上最好的学校，做最好的工作，嫁给所有选项中最有钱的人......苏昊当然是她的最佳女婿人选，嫁给苏昊，是她给我的选择。可是她不知道，我才不是一个不自知的蠢人，她以为她把我嵌套在模具里揉扁搓圆，磨灭了我的形状，却不知道她看到的一切都是我的伪装。她越是安排我，我越是要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反抗。”

“最开始，我和苏昊不过是合约恋爱，每每有人问起我们初识的过往，我们相爱的过程，我们都会统一说辞，欺骗双方的父母。苏昊跟我一样，他的父母为了达成单方面对他的期望，不断打压他。他其实是个特别聪明狡猾的人，却总是在扮演一个无知的、乖巧的老实人。可他本质上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在父母面前演绎另外一种人格，舍弃选择自由的权利，所以他选择了我，跟一个家庭普通的女人谈恋爱，就是他反抗父母的第一步。”

这是李小婉的声音，不是经过特殊加工的音频文件，而是监控视频里收录出来的对话，清晰得有些不真实。

“照影，你知道我的痛苦是什么吗？一方面我是冷漠的，畸形的母爱没有把我压垮，我在压抑中不断长出了自己的手脚，却走不出困住我的大山；另一方面我是热烈的，我渴望有人来爱我，来拥抱我，看出我的脆弱。我渴望他能推倒困住我的大山，拉着我一起，大胆地、放肆地走进爱，就像火烧云那样热烈......可实际上呢，我没那个勇气，我不敢把心敞开，赤裸裸地去爱一回。”

“苏昊向我求婚的那天，是一个周末。他抱着一束花，站在我家门口，门铃按响了一次又一次。”

“我当时租住在徐汇区的那种老小区，屋里又小又乱无处落脚，我不敢开门，假装屋里没人，将所有的污秽都藏在门内。我怕开门之后，被他看见我狼狈的一面，担心他会嫌弃畏畏缩缩、表里不一的我。”

“十五分钟过去了，门铃停了，我以为他已经走了。当我鼓起勇气打开房门，却看见他还蹲在原地，那个瞬间我坚定相信的唯物主义破碎了，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科学无法解释的爱情。”

“那天，我作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选择——答应了他的求婚......照影，你知道吗？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自己可以回到那一天，回到苏昊按下第一次门铃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开门，走出去拥抱他的到来。”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已经怀孕了，苏昊还不知道，你别告诉他，我想过几天孩子满三个月稳定了，再给他一个惊喜......”

......

随着录音的结束，苏昊的脸色一点点被抽干了所有的血色，他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不住地抽搐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方照影看向苏昊，接着说：“苏昊，我听说李小婉死后半年之内，你听从家里父母的安排相亲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你们的孩子已经多大了？一岁半？如果你没有失手杀害李小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你们的孩子现在应该已经两岁了吧？”

苏昊仍是一言不发，似是还想死守最后的防线。

方照影继续施压，“如果孩子无法挽回你最后的良知，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九里河的汛期又到了，我们花了好大的功夫，不懈动用了全市的警力，在高涨的河里找到了李小婉死前穿在身上的连衣裙，裙子是她自己设计的，连衣裙上的腰带就是你行凶的工具。”

“是你脱掉了她的衣服，给她披上婚纱，又是你脱掉了她的婚纱，让她以最屈辱的姿态死去......李小婉不会游泳，她最怕水，小时候学了好几次游泳都没学会。溺死她不过只要30秒到1分钟，你猜她临死前会不会后悔？后悔当时鼓起勇气打开了房门！”

苏昊瞳孔剧烈的震荡，闪烁着震惊、痛苦与难以置信的水光，“溺死！？李小婉怎么可能是溺死？我明明......”

人在过度紧张的情况下，嘴巴往往比大脑反应更快。

方照影快速将桌上的探照灯大梁，直射苏昊的眼睛，“你明明什么？你想说你明明已经把她勒死了，对不对？”

“放屁！”苏昊双眼刺痛，扭过头，快速改口反驳道：“我没有勒死她！”

方照影身体前倾，语速加快，压迫式说道：“没错，你没有勒死她，她是被你活活塞进行李箱淹死的！李小婉的喉管里残留有水生藻类，她是被泥沙阻塞气道活活淹死的！你怎么对得起李小婉，你明知道没有造成误杀，却还是把她丢进了九里河！”

苏昊双手握拳，朝着桌面用力一砸，“放屁！你全是放屁！她不是淹死的！”

方照影愤怒地说：“你怎么能证明她不是淹死的？！你拿什么证据反驳我！”

苏昊双目通红，蹭得站了起来，“我确定她那会儿分明已经断气了！她不可能还活着！”

话音落下，审讯室内静了两秒。

笔录员压着苏昊的肩膀，将他一屁股按了回去，“说说吧，你具体是怎么杀的李小婉。”

足足一分钟有余，苏昊混沌的大脑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我爱她，我爱李小婉，我没有杀她......我要找律师，在我的律师到之前，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方照影撩了他一眼，不以为然，“苏昊，你要比我更清楚刑法，一共452条法规，五万多个字，没有一个字写的是如何为杀人犯脱罪。我承认你的胜率很高，但从你杀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输了自己的人生。承认吧，你就是一个伪善的卑劣的恶人。”

“这都是你的猜测，你这是在诱供！你根本没有证据！”苏昊怒道。

“我们要是没有证据，又怎么有把握抓你回来问话？”方照影拿出一份购物记录，“你想要证据，这就是证据——结婚前半个月，李小婉购入了一对相同的情侣行李箱。李小婉的行李箱密码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苏昊略一停顿，快速定神，嗤笑：“这算什么证据？这又能证明什么！”

“苏昊，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吗？”方照影沉默着注视着苏昊，隔了几秒才说：“你错在杀了人之后，着急摆脱自身嫌疑，伪造了不在场证明！”

“诚如你所说，案发当天李小婉在酒店因为无套性行为和你吵了一架，她接完电话离开了酒店......但后面发生的事情全部都不在你的供词之内，那天半夜你发现李小婉卷跑了一百万礼金。临近十二点，你赶到光喜婚纱店见到了李小婉，发现礼金已经被人拿走了，争吵的过程中，你误杀了李小婉。你要毁尸灭迹，你要寻找物具把她的尸体运出去。巧了，你偏偏在婚纱店试衣间里找到了李小婉的行李箱，但你却不知道李小婉其实买了两个行李箱！”

“你还记不记得十月三号，你曾带着一个行李箱来过光喜婚纱店？没想到吧？你要的证据就是你自己带过来的！”方照影拿出两张监控截图，指着截图对比道：“你以为通过AI剪辑监控视频就能自证清白，却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

苏昊瞳孔地震，只见截图圈出来的两个位置是光喜婚纱店内的橱窗反射——

剪辑桢的前一秒，清清楚楚记录下了苏昊在试衣间里将尸体塞进行李箱的画面。

尽管镜面反射的人影模糊，却还是能够分辨出画面里的主角，就是苏昊！

短短几秒的沉默，苏昊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身体微微一晃，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整个人瘫软下来，“我......我认罪......”

此话出口，笔录员的表情唰得一下子就放松了，惊讶地瞄了一眼时钟，发现审讯竟然还不到十五分钟。

方照影却还是绷着脸，漠然地问：“所以你的动机呢？你为什么杀李小婉？”

苏昊双肩低垂着仰靠在椅背上，眼底精神涣散，嘴唇嗫嚅道：“我以为......她不爱我......她不爱我，才不让我碰她......所以她怀了我们的孩子？她是爱我的，她是爱我的对吗？”

方照影紧盯着苏昊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口吻生硬，似在忍耐蓬勃的怒意：“我不知道她爱不爱你，但是你亲手扼杀了她说出这个答案的机会。”

爱与不爱，不是杀人的理由。

杀人犯，没有权利知道爱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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