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警校

——盾牌的光荣闪烁我们的忠诚

——国徽的嘱托担在我们的双肩

——征途何惧危难与艰险

——我们抛洒血汗无悔无怨

......

这是中国刑事警察学院的校歌，即便毕业很多年之后，方照影也还是会在梦中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传唱这首歌。

2008年元旦，平港市乃至中国南方大范围地区经历了特大暴雪。

整座县城的城市交通陷入瘫痪，电力供应中断，市场、商店几乎全部歇业，许多市民被困在家中无法外出，还有许多背上行囊的打工人被滞留在火车站无法回家。

尽管平港市政府迅速启动应急预案，组织人员进行道路清雪、抢修电力设施，志愿者自发组成救援队伍，挨家挨户送去食物和生活必需品。

但还是有一些犄角旮瘩地方没有被照顾到，就譬如九里镇。

当时，方照影和方老太太还住在距离九里镇中心两公里外的河下村。

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河下村也未能幸免。

由于地理位置偏僻，救援物资迟迟没有送达。

风雪接连刮了七天六夜，路都给堵死了。

整个村子就像是被困在了一个大雪球里，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而方照影却在这个时候病倒了，高烧四十一度烧得她神志不清，身体虚弱到连翻个身都费劲。

家里的退烧药早就吃完了，平时看病的土诊所也因为大雪关了门。

方老太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家里头就靠那点儿煤碳取暖，她颤颤巍巍地点着了煤球，想靠这点儿小火苗给方照影驱驱寒缓缓劲儿。

可她们居住的水泥房子简陋到连一扇窗户都没有，一氧化碳就在屋里头越积越多。

半夜里，方照影在药物的副作用和寒冷中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方老太太趴在炭火盆旁边一动不动，就知道坏事了。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她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硬是从床上撑了起来，一把将方老太太从死神手中夺回，拖到了外面的雪地里。

方照影颤抖着手，拽着屋里那根唯一能与外界联系的电话线，不停地拨打110和120，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希望有谁能快点来救救她们。

漫漫长夜，没有一盏灯火。

黑暗中，方照影在冰冷的雪地里蜷缩着，将方老太太抱在怀里取暖，听见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刺骨的寒风像刀割一样穿透她们单薄的衣物，身体的温度仿佛被这片无尽的白色一点点吞噬。

方照影的手指已经冻得几乎僵硬，但仍然坚持着拨打那部座机电话。

起初，电话那头只有忙音，信号基站已经被这场肆虐的风雪所吞噬，无法接收到任何求助的信号。

死亡的阴影不断逼近，方照影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打电话，直到手指几乎失去知觉。

就在她即将被绝望吞噬，意识开始模糊的那一刻，电话终于通了——

是九里镇派出所的接线员接起了电话。

......

隔天，方照影耳边传来内燃机车的风笛声，振聋发聩的轰鸣，特别大声，仿佛远古巨兽的悲鸣，将她从医院里唤醒。

白昼的光直刺得眼眶酸疼，这一眼，她看到了崔文忠警服上的警号。

——“醒了醒了！这孩子醒了！”

——“孩子，听得到我讲话吗？这社区医院怎么建设的地儿，外头就是铁路吵死了！”

——“哎，听说这两天内燃机忙着转，要把停运的动车拉出来，能不吵吗？孩子，你别闹心哈，太安静也不好，毕竟安静是留给死人的嘛！哈哈哈！”

——“文忠，你怎么说话的呢！开玩笑也不看看场合！”

2008年，是内燃机最后一次使用。

火车头拖着动车组，鸣出了最后一声汽笛，全车几万个零件为人民而活，就像长辈托举着后生，将困在风雪中的人拉向了光明。

短短几秒的思考，方照影就下定了报警校、从警业的决心。

不是因为警察情节，也不是因为崇拜英雄。

而是因为她知道活着的人，有一万种自救的方法，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拨打那通紧急电话。

但只要这通电话响了，人们就能在这阵痛的世界里找到信仰和力量。

......

那年高考，方照影超常发挥，第一志愿中国刑事警察学院投档成功，最后却因入学政审失败而失去了入学机会。

那时的方照影身上有一股无所畏惧的烈性，在得知自己失去面试资格的当天，她仍是没有放弃。

她想去沈阳，想去刑警学院，想去看看遥远的北方，想再次听到内燃机的轰鸣声。

平港没有直达沈阳的火车，平港大巴长途跋涉十个小时。

下车后，她买了一张南京到沈阳的无座票。

那是方照影第一次出远门，一个人，一路向北。

在车厢角落里站了二十四个小时后，方照影终于抵达了沈阳。

很不巧，那天下了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

灰色的天空，高耸的黑烟，东北的风里有一股钢铁的味道，跟九里镇不一样。

风卷着雨，溅湿了方照影的衣服。

她站在面试考场门外整整等了两天，任由雨水冲刷着身体，却浇不灭她心中的那团火。

发烫的火花塞，就像内燃机的心脏，一旦点燃，便势不可挡。

那天，终于等到最后一个考生离开了考场，方照影追上主考官，恳求他给她一个机会。

主考官停下脚步，打着伞回头，背对着冒烟的工厂，看到了一个狠劲与自控兼具的孩子。

在得知方照影的情况之后，主考官反问她：“每一届报考警校的学生怀揣着成千上万个英雄梦，你又如何能证明自己可以成为人民的那道光？”

雨水顺着方照影的脸颊滑落，看不清是雨还是泪，“我能证明自己！我跑得很快，拳头很硬，我没有近视......我可以证明自己比所有人都强！因为我不怕死！”

主考官神色一滞，短短几秒，他脑海里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面孔——

那个人曾经也是他的得意门生，可是自从那个人毕业之后，他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一个学生多看两眼。

主考官迟疑了片刻，对她说：“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和决心，但规则就是规则，我们学校从来没有为谁破过例。不过，你可以把你的资料和电话留给我，如果后续有其他合适的学习机会，我会优先考虑你的。“

......

不过，主考官的话，多多少少带点安慰的成分。

直到学校开学，方照影也没有等到主考官的电话。

当年高考，方照影只填报了提前批次的公安院校。

落榜之后，她带着满腔孤勇，一边留在沈阳打工赚钱，一边继续等待学习的机会。

直到第二年，她在中国刑事警察学院贴吧里的留言被一个ID叫“云边没有热带鱼”的人回复了。

那人通过私信向方照影发出了一项大胆的提议：“愿不愿意赌一把？如果赌赢了，我就能设法破例让你进学校读书。”

理智的做法，只有在做很小的决定时才有效果，至于改变人生的事情，她必须去冒险。

于是，方照影毅然决然地接受了这份赌约。

那人说：“中国刑事警察学院的侦查学是特色专业，历来成绩最优秀的学生也从未达到全科满分的境界。一个月后，我会为你准备一张学生证，你需要潜入学院伪装成大一新生参与技能小测，成功获得前三名且不被人发现你的真实身份，这个赌约就算你赢。”

与其说这是个赌约，不如说这是对方照影的考验。

方照影并不知道“云边没有热带鱼”是谁，也不清楚对方的真实意图和可靠性。

但在这份未知的考验面前，她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这份突如其来的机会可能是她改变命运的钥匙。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方照影以惊人的天赋完成了那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她成功赌赢了人生中的重要一局，如愿以偿地踏入了中国刑事警察学院的大门——

尽管，她用的是一个虚假的学生身份。

而“云边没有热带鱼”这个ID名，也伴随方照影度过了四年求学生涯。

那人隔着网络教会了她许多东西，尤其是一句话让她记忆犹新——

他说：“我听说你不怕死，但是作为你的学长，我有义务告诫你：死，不是一件值得挂在嘴边夸耀的事情。你有足够优秀的天赋和能力，请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我要你去做人民的英雄，而不是烈士。”

每个人都会拥有两次生命，第一次是在懵懂之时，知晓了自己的姓名；第二次则是在成长的某个瞬间，猛然觉悟到自己手中握着改写命运的力量。

在警校里，方照影最喜欢的就是自由搏击课，课程不分男女，只看谁能打赢谁。

她从不掂量对手是不是比自己高大，对手是不是不止一个，她只管不要命地冲上去打。

方照影从小就知道，原生家庭无法给她优越的资源，让她享受岁月静好。

在她看来，这世上不存在轻轻松松的成功，靠谦让、低调、守规矩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机会。

想要找到出路，就只能靠争、靠抢、靠拼。

那几年，她像一块海绵，凭借从底层爬出来的匪气，尽情地汲取着一切可用的养分。

方建新很早以前就说过，这孩子跟他不一样，她还有出头之日。

后来，方照影拿下了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十年来唯一一个全科满分。

可是自以为傲的常胜英雄，最终也逃不过命运的惩戒。

就在临近毕业的前半个月，九里镇社区医院打来一个电话，让方照影的英雄梦彻底破碎了。

方老太太的阿尔兹海默症发作，在家跌倒撞伤昏迷了五个小时才被邻居发现。

方照影连夜从沈阳回到平港，还好方老太太平安度过了危险期。

而这次离开，也成为了方照影前半生最遗憾的选择——

就在她离开沈阳的隔天，江涛以学校客座教授的身份，专门来学校挑选人才。

方照影并不知道，江涛筹划了整整四年，他就等着毕业典礼这天，风风光光把方照影接走。

他甚至还脑补过招生办那群老顽固要是知道了方照影入学的真相，再加上自己还要把这么优秀的学生给挖走，他们得有多惊讶，多生气。

可惜，他最得意的学生却在临近毕业的节骨眼上放弃了大好的前途，决定回到一个不起眼的小破镇照顾她的奶奶。

至此，两人最后的对话还停留在当年的网线上。

【为什么缺席毕业典礼？】

【我回家了。】

【你不想当警察了？不想当英雄了？】

【想......当然想！可是连家都守不住的人，就算满口英雄正义，也是空话一场。】

命运杀得方照影措手不及，苦甜参半，她与自己周旋许久，方才明白人生中的得失并非自己所能掌控。

她不再横冲直撞、心浮气躁，学会了万事求稳、听天命再尽全力。

可是骨子里的血液，又怎么可能会在一夜之间流失干净呢？

抛开身上背负的阴影，矛盾重重，她可以是暴力、失控、血性、腹黑的；也可以是温柔、谨慎、正义、高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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