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动九州(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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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亭醒来之后, 很长一段时间,都出现了某种幻觉。
梦中的铃声仿佛依然回荡在他的耳畔。
他像是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之后,睡眼惺忪, 浑身都懒懒的, 没什么力气。
谢长亭认出自己所住的是京中最好的一家客栈。虽说他此刻并不应该在这个地方, 但他心中很空,也没什么力气去深究自己到底为何会在这里。
他垂下眼,注视着自己头上披散下来的银白色长发。
不知睡了多久, 看起来乱蓬蓬的。
谢长亭翻身下床。
他赤足踩在木制的地板上, 却半分也不觉得冷,最后停在了床头那边的柜子前。
柜顶上摆着一面镜子。
谢长亭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从前他不太喜欢自己这副一看就不是人族的模样, 因而哪怕一个人时, 也总将耳朵尾巴藏得严严实实。
可如今瞧着,只觉得亲切。
他发现自己和母亲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连眼尾上扬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只不过母亲的眼睛应当是赤红色的——与那日天牢中,她所放出的滔天烈焰的颜色一样。
时轶推门进来的时候,谢长亭正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他一愣, 不动声色地关上门:“你醒了。”
谢长亭轻轻地“嗯”了一声, 伸手拿过柜顶的镜子,翻到了背面。
果不其然, 又是那副熟悉的铜制雕花,衣袂飘飘的修士与就地伏法的大妖。大妖的身后, 滔天烈火逐渐熄灭, 沿途百姓无不跪谢, 谢仙人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见微真人斩妖。
房间的窗子敞着, 冬夜的冷风吹得谢长亭指尖发冷。
他凝视着雕花上看不清容貌、身形已被斩作两段的尸首。
许久,谢长亭开口道:“我睡了多久?”
“三日而已。”
时轶走过去,将窗子关上了,途中小心地绕开了对方拖在身后的长尾。对方原身显形时,尾巴几乎快要将落脚的地方铺满了。烛火映亮的那一小片空间里,能清晰地看见,满屋子都是飘飞的狐狸毛。
……难怪妖族都不喜欢以原身示人。他忍不住想。
“喝水么?”时轶又问。
谢长亭放下了手中的铜镜,回身接过他递来的茶盏。不冷不烫的茶水落了肚,他好像隐约从中找回了一点自己还“活着”的实在感。
喝完了,他将茶盏递回给对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我再睡一会。”
谢长亭才躺会床上没一会,身边就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睁眼一看:时轶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了床,此时正侧身躺在他身旁,支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谢长亭:“……”
谢长亭:“你非要睡在这里么?”
“我不睡啊。”时轶的神情很无辜,“我就想看看你。”
“……”
“你睡觉的时候,不会压到耳朵吗?”
时轶刚问出口,就发现对方的耳朵不自觉地顺着自己的话意抖了两下。
他一时间有些想笑。
但紧接着,就又笑不出来了:
“若是你非要说这个,”谢长亭面无表情道,“你踩到我的尾巴了。”
“……”时轶连忙将腿抬起来一点。
一道雪白的幻影“刷”地从他的腿下晃过,收回到了谢长亭身后。
时轶颇为不解:“……影子也会被压着?”
“不是影子,只是还未完全成型而已,所以瞧起来若虚若实。”
谢长亭说话的时候,愈发感觉自己没有气力,心中像是被抽空了,干巴巴的。
时轶像是听出了他言语中的疲惫。
好一会,两人都没有说话。
“睡吧。”半晌,时轶忽然道。
他伸出一只手来,盖在对方双眼上。
被盖住了眼睛的谢长亭似乎眨了眨眼。时轶能感到对方的眼睫轻轻在自己手心划过。
谢长亭其实长得一点都不像狐狸。他与他那母亲一样,虽说都生着一双眼尾微微翘起的漂亮眼睛,但却没有半分狐族眉目传情、媚眼如丝的感觉。
青丘少公主诛玉——时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是从父亲的口中。
后来他也见到了这位愿意为了修补天道、重整五行,而给出自己妖骨的少女。
她穿一身白衣,与修真界诸位大能站在一处,形容端庄,眉目间透着一点难以接近的圣洁之感。
一头火红的发垂在身后,却宛如高山上经年不化的冻雪。
她为人族献出妖骨,又因人族而死。
高山上的那一捧雪化了。
化作一摊血迹斑斑,再无人记得。
时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指尖递出一道剑影,吹灭了烛火。
手心下,那双眼睛似乎是闭上了。
时轶忍不住想,如若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世上只有他们二人,再不受其他人打扰。
没有纷争,没有杀戮,没有血流成河。
时轶其实不在乎这些。这世上谁死谁活,都与他并无干系。从小父亲便说他无情,就连生养他的母亲也曾偷偷畏惧过他,他都不在乎,以至于后来,活成了修真界中人人喊打的恃恶行凶之人。
可谢长亭在乎。
他似乎是遗传了母亲骨子里的那份柔情,从来放不下世间苍生。
谢长亭的呼吸虽平缓,却比往日里要稍稍快上一些,似乎并未真正睡去。
过了不知多久,他合着眼,在黑暗中道:“我梦到了一些事。”
时轶很配合:“梦到什么了?”
谢长亭张了张口。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与其说是梦境,倒不如说是一段尘封的记忆。在他的手触碰到掷火流铃的一瞬间,封印骤然解开,一切过往都扑面而来。
可是……
“我怎么会忘了。”谢长亭喃喃地问,“我怎么会忘了呢?”
时轶的手从他的面上移开了。银白色的发丝从他的指间流过,他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头,手背碰到了柔软的狐耳。
他一点都不擅长哄别人。从前时九哭了,他就在一旁站着,要么去把惹哭她的人揍一顿,下手重者,连金丹都被他剖去。
要么索性等在一旁,等上一会,她慢慢地就不哭了。
在时轶的记忆中,自己这漫长的一生中,似乎也没怎么掉过眼泪。
当然,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打哭别人的那一个。
因而此刻,他这点微不足道的安慰几乎称得上是笨拙,动作里又透着一丝小心翼翼。
时轶不由得感慨起来,有时候……也许……自己追不上别人,可能也有原因的。
不过这种反省的心绪只持续了一刻钟不到。因为很快,谢长亭就枕着他的手睡着了。
这一回,呼吸声彻底慢了下来。
他睡得很沉,很安心,不再怀揣着先前种种的惴惴不安。
谢长亭再度醒来时,外面仍是一片漆黑。
自己身旁是空的。刚才非要挤在自己身旁睡、和他那九条尾巴挤在一起的时轶不知道去哪里了。
谢长亭坐了起来。他打起精神,终于将那些太过碍事的属于妖族的外形收了回去。
无极就挂在床头不远的地方。他穿了鞋,起身下床,将长剑抓在了手中。
若水的断剑自从被他从无名境中取回后,他便一直将其带在身上,只是迟迟未能找到断剑重铸的方法。
一把与主人心意相通、灵气自成的本命剑,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重新铸好的。
就好比要复生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一样。
无极刚握在手中没多久,连剑柄都没捂热,谢长亭便敏锐地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嘶吼声。
……又是那妖魔!
他整个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心一步而动。谢长亭推开窗子,纵身一跃。
下坠中,余光瞥见街上正游荡着数道黑影。除此之外,地上还蜷缩着一个明显是凡人的身形,而那人的上方,妖魔已亮出利爪,正要向着她的头上抓去——
“刷”。
无极剑光一闪,妖魔头颅已应声落地。
谢长亭动作轻巧,避开了那些自断口处喷涌而出的粘稠魔血。
然而那个蜷缩在地的人来不及躲避,被喷了一头一脸都是。
那是个作农妇打扮的女人。好一会,她似乎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逃出生天。
她捂着胸口,连大口喘气都不敢。
因为只要稍一张口,那些脏东西就会顺着她的面上,流进她的嘴里。
农妇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她连看也不敢看面前救了她性命的人一眼,颤颤巍巍地向谢长亭一弯腰,接着便转身忙不迭地跑走了。
谢长亭垂下目光。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梦境的内容来:
……带着一个不人不妖的小东西,在人界躲躲藏藏、苟且偷生……
……你这般维护他们,他们可曾回报你一二?……
蛇妖巨大的身躯从梦境中游了出来,变作一道盘踞在他心底的阴影,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妖魔成群行动,一只同伴死后,另外几只很快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说是魔,它们似乎又与普通的魔不一样,并不俱备判断形势的能力。它们全然没有发觉,方才杀死自己同伴的人,也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们。
黑影心中只剩下无尽的厮杀。但凡见到活人,便要扑就上去,啖尽对方血肉。
魔的来历有许多,有的是魔族后裔、天生魔脉,有的则是囿于执念、堕落成魔。
一般而言,魔都是极聪明的。譬如百年前便已绝迹的三头魔狼,心思缜密,并不下于人族。
这等心性全失、只剩屠杀之念的魔,则大多是后者演化所来。执念愈深,魔念愈重。当一切的一切堆积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程度时,神智便会顷刻间崩塌,将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这世上又怎会同时出现如此之多、心智全失的魔呢?
除却一切可能,答案便只剩下了一个:
它们其实是被人为地造出来的。
谢长亭沉默地立在原地。巨蛇的嘶嘶吐信声响在他的耳畔。
……这般维护……可曾回报一二?……
三道黑影齐齐攻来,持着剑的那只手却垂了下去。
从来坚定的道心,为日月,为苍生。
如今分崩离析、摇摇欲坠。
“我不明白……”他几乎是痛苦地对自己说,“我不明白。”
三道柔软剑影闪过,三颗头颅齐刷刷地滚落在地。
时轶从阑杆上跃至他的身前,手绕过他的腰间,将他拦腰抱起。
谢长亭双脚离地,堪堪避过了那些满地泥泞的血污。
“这世上又有谁,能说自己事事都想得明白的呢?”时轶的声音响在他耳畔。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是在嘲弄着什么:“不说从前,但说当下——有时候,我连自己究竟是对是错,都已经想不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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