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羁绊

元嘉双眼虚空,  石桥下流淌的河水倒映在她暗色的瞳眸里。

        却并未被她真正看在眼里。

        背弯得像只鸵鸟，坐在河边的石凳上。

        身后的脚步声愈发清晰，轻快带着几分冒进。

        是少年人特有的步伐。

        元嘉头也不回，朝着涓涓水流对身后人说：“你来了啊？”

        声线平稳,  听不出情绪。

        “呦,  你还买了啤酒和花生。”  ,  少年把手中的零食袋子悬在元嘉眼前,  开心说道：“你想得比我周全啊。”

        元嘉翕动鼻子，轻“嗯”了一声。

        她也不瞅来人,  翘起右手，拍拍身旁的空地儿，示意来人坐下。

        “李远哲，你说对了。”，元嘉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豆,  “我天天就是傻乐，就是个二百五。”

        李远哲闻言一顿，大手盖在元嘉头顶，带着她的头转向他。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流连,  最后落在她微微泛红的眼尾。

        他伸出手,  轻刮了一下元嘉的鼻子，笑着问：“这是谁惹我们元嘉小祖宗不开心了？你说,  我替你教训他去。”

        元嘉被他压着头,  头一次没挣脱。

        圆滚滚的脑袋在少年的大掌中轻轻摇晃了几下,  “没人欺负我。”

        李远哲：“那你这是怎么了？大姨妈提前来拜访你了？”

        元嘉抿唇不答。半晌，低低问了声：“李远哲,  你和我说过,  我像我爸爸吧？”

        李远哲闻言轻笑,  “不止是像，脾气简直是一模一样扒下来的。等谢叔叔老了，肯定是咱们小区最乐观、最爱笑的老头。”

        元嘉睫羽低垂，眸中的情绪都掩在暗影里。她问身边人：“那你说我长大了，也会像他一样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了吗？”

        李远哲两条浓黑的眉毛蹙在一起，认真思考元嘉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蓦地，他回想起上午填报志愿班会结束后，元嘉和霍北顾说说笑笑、并肩离去的背影。而元嘉现在形单影只地坐在河边，身旁还有啤酒。

        他灵活的大脑想到了一种让他心生愉悦的可能。

        他轻咳了咳，一本正经回道：“你性子这么跳脱，一向没心没肺，可不是说不爱就不爱了呗。”

        他怕元嘉还没领会到他的意思，“不喜欢就分手呗。不喜欢还要装作喜欢，会很麻烦、很痛苦的。”

        李远哲的回答虽然有点儿跑题，但元嘉却没太听出来。这些话反而让她想起了刚刚那女人和她说过的话。

        “我儿子根本不喜欢你，你不要再死皮赖脸缠着他了。你写过那么多封情书，我儿子给你回过一封吗？你想拉着我儿子春夏秋冬地陪着你整天玩，可你问过他的想法吗？”

        “北顾不是你这样家庭的孩子，一辈子玩玩闹闹，随便找份工作饿不死就行。他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几万名员工都要靠着他养家糊口，你让他天天陪你玩过家家的游戏？”

        “你那么没脸没皮的追求，北顾是没见过这种架势，也不懂得拒绝你这种女孩子。但是，你们在一起是没有前途的。你要是喜欢他，就放手吧。不要强迫他和你在一起，毁掉他本来好好的人生……”

        元嘉突然冒出一句：“你也觉得霍北顾不喜欢我吗？”

        李远哲心下一喜，看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他别过脸，摸着鼻子说：“不知道，不喜欢吧。我也没听说过他喜欢你，不是你一直跟着人家后面跑。怎么了，他又拒绝你了？”

        元嘉摇摇头，“没有。”

        元嘉望着眼前的波光粼粼的河水，两眼放空。她伸手去摸手边的啤酒，下一秒，一罐冰凉的啤酒被塞到她手掌中。

        她低头一瞧，易拉环已经被打开了。她轻笑一声，直接放到唇边猛灌两口。凉凉的啤酒溢出唇角，她毫不在意地用胳膊抹去水渍。

        也许是酒精给了她勇气，一直徘徊在她舌尖的那句话被她直接说出来。

        “我爸妈要离婚了。”，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够两个人听清。

        像是对身边人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这个消息对李远哲来说太突然了。

        元嘉的爸爸妈妈是小区里的模范夫妻，他每次去她家玩的时候，她的父母看起来那么恩爱。他只是不说，小的时候，他也羡慕过元嘉有这样开朗的爸爸和温柔的妈妈。

        “我、我……”

        李远哲  “我”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傍晚的风不像白天那样燥热，元嘉迎着风，一口、一口吞着啤酒，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元嘉性格开朗，话一向特别多。但是李远哲从来没看过她，安安静静坐着，面无表情地说这么多话。

        她说话像唱歌，有前调、高|潮和尾调，总是抑扬顿挫。说到兴浓之处，喜欢嬉笑怒骂或手舞足蹈。

        李远哲听她说了很多。她说得他一个大男人都难过起来。

        易拉罐里的最后一口啤酒被元嘉喝干。她不甘心，倒转罐子摇啊摇，一滴啤酒顺着内壁滑下来，落在罐口。

        “你要喝，我再给你买……”，李远哲话还没说完，就看仰着头的元嘉伸出舌头。

        用软嫩的舌尖舔舐冰冷的三角铁皮罐口，将最后一滴啤酒卷入口中。

        李远哲心下一惊，赶紧从她手中夺下易拉罐。她却咂么咂么嘴，像是想从最后一滴啤酒中品出什么特别。

        察觉到空落落的手，元嘉转头看向他，咧着嘴巴冲他大笑。

        她笑得很夸张。

        日暮的暗影里，八颗牙齿白森森晃人眼。她笑着笑着就有点喘不上来气了。

        李远哲实在看不过眼了。

        伸出肌肉紧实的小臂，一把将人揽在怀里。大掌把她脑袋扣在他肩膀上，凶巴巴对她说：“谢元嘉，不许笑了！丑死了！”

        趴在他肩膀上的人还是“哈哈”笑个不停，笑声震得他胸腔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终于不笑了。

        元嘉伏在他颈边，小小声说：“我妈从今天起，就要归我照顾了。我要活得更加开心才行。对，这样才能像我爸说的那样，代替他，陪在妈妈身边。”

        “李远哲……”

        元嘉叫得他心脏鼓鼓胀胀，涩得他双唇蠕动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只能低低回了一声“嗯。”

        “我身体里流的一半的血都是我爸的。我这么跳脱的性子，说不定哪天就不喜欢霍北顾了。他是个好人，虽然嘴巴硬，但是对我还挺好。我趁他还没喜欢上我，赶紧放了他吧。”

        “不然，他一个好好的男孩子，哪天真喜欢上我，我这种骨子里流淌着‘说不爱就不爱’的风流基因哪天发作了，他可怎么办啊？”

        李远哲想否定，想告诉元嘉“不是”。可是她口中的“放了霍北顾”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就像是甜蜜的毒药，毒哑了他的嗓子。

        他想，对她，他就卑劣这一次吧……

        以后，他都不会骗她。

        李远哲轻轻拍着元嘉的后背，在她耳边呢喃：“那就和他说清楚吧，趁他还没有喜欢你。”

        他像是恶魔，低低在她耳边念着咒语。

        却怀着虔诚的期待。

        “欢迎光临！”，清脆的机械音把元嘉从回忆中唤醒。

        她低头，看见自己手中还拿着那个草莓味的可爱多。

        她想，九年了，她还是吃不了这个牌子、这个口味的冰淇淋。

        她想把它放回冰柜中，却发现它已经开始融化了。包装纸变得湿湿嗒嗒，软塌塌的，再也支棱不起来了。

        她拿着那只软掉的可爱多，去了结账台。

        “一支草莓味可爱多，五块。请问是现金还是扫码？”  店员不甚热情地询问。

        元嘉听到价格，怔愣一下。她记忆中的可爱多明明是两块五一支。

        “小姐，现金还是扫码？”，店员再次出声询问。

        元嘉反应过来，扫码付了五块钱。

        她拿着草莓味的可爱多走出便利店，一时却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她带着它，继续在大街上毫无灵魂地游荡。

        直到熟悉的“今天是个好日子……”电话铃音响起，唤回她的魂魄。

        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人。

        是霍北顾。

        她犹豫一下，按了接听。

        但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先开口说话。

        接通的电话安安静静，她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想必，他也可以。

        但是她还是没有先开口。

        等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男音，“你在哪里？”

        元嘉看看四周，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她抬头找了找，对着路口的蓝色路牌念出来，“东山路。”

        电话又静默一瞬。

        “你真的走了。不是说好，等我回来，送你回家的吗？”  男人的声调下沉，似是带着点哀怨。

        知道了他的秘密的她，突然就能听懂他话里的这种情绪。

        元嘉却恍若未察。

        她的目光对上街对面的火锅店，笑着回答：“我突然想吃火锅了。你知道，我想吃什么，就一定要立马吃到，所以就不等你了。”

        男人低低“嗯”了一声。

        元嘉也不接话，霍北顾也没有挂掉电话的意思。

        电话里又安静了半分钟，才重新传来男人的询问：“你吃完了吗？要不要我过去陪你？”

        元嘉没有回答，把手机远离耳朵，伸向大马路。“你听到汽车行驶的声音了吗？”

        像是配合元嘉的表演，经过她的一辆车突然按起了喇叭。元嘉被逗笑，一声尾音上挑的笑声清晰地传入霍北顾的耳朵里。

        霍北顾心下松了一口气，她没有因为他把她撇在办公室里而生气。

        元嘉：“你听到了吧？我已经吃完了，人都站在马路上了。”

        霍北顾：“好。那你身体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元嘉简洁明了地回答：“没有。”

        霍北顾：“那你早点回家，好好休息。”

        元嘉：“好。”

        元嘉挂断电话，低声对自己说：“就这样，挺好。没有必要表现出来什么。”

        她在大马路上逛到筋疲力尽，才打车回家。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书桌前，翻找当初两人订立的那份合同。

        一个月的合约，七天前就到期了——就在她陪他参加完衡家宴会的第二天。

        元嘉松了一口气。

        看，一切都刚刚好。

        他们连再联系的理由都没有了。

        霍北顾第二天一大早就乘坐最早的航班赶去了a市，开启了为期三天的出差之旅。

        出差的最后一天，所有安排好的行程结束以后，耿特助问自己老板：“霍总，咱们需不需要买点儿什么特产带回去？”

        霍北顾本来还在对着元嘉的聊天框发愁。三天了，他都不知道发点儿什么过去合适。

        听到耿特助提起特产，他长睫下的双眸亮了亮。

        “买。咱们现在就去吉祥斋看看。”

        司机很快就把车停在了吉祥斋门口，霍北顾和耿特助两人下车一起进去。

        a市的吉祥斋可是家百年老字号的糕点铺，始创于清朝光绪年间。来a市旅游的人，大多数都会来这里拎上三五盒点心，回去送给亲朋好友。

        霍北顾让店员给他介绍店里的招牌点心，然后对着它们录了一段小视频。

        录制完成，他又播放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他点开元嘉的微信对话框，把视频发送过去。

        发完，他突然反应过来，他录视频的时候没有说话。她怎么会知道自己想吃的东西叫什么名字？

        他赶紧按照顺序，在对话框里敲下每个点心的名字，核对无误后，再次点击了发送。

        元嘉正在玩手机，当即就看到了新消息提醒。她点开，发现霍北顾给她发了一段视频还有一段长长的文字。

        她心下一惊。

        定睛一瞧，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g:「奶酪酥、凤豆冰沙酥、枣花酥、喜莲酥、无核桃排、盘花酥、金猪饼、冰雪饼、红果饼、蜜贡、香酥套环」

        g:「我来a市出差，正好路过吉祥斋。你想吃什么点心？我给你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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