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清的账

霍北顾被她满脸的心痛逗笑,  配合问道：“然后你跑着追上它了？”

        元嘉见他猜得完全不对，得意站起身。

        “错！”

        她一手拿着垃圾桶，一手捂住胸口。

        “我一看那七万块在地上滚来滚去，心立马就冻住了,  脚跟着僵硬了。”

        她边说还边表演双脚被钉在地上的场景。

        “此时,  一个帅哥从天而降,  一脚拦下了珍贵的垃圾桶。他单手拎着它,  大步朝我走来，那一刻,  我仿佛看见天使来到人间……”

        元嘉抱着垃圾桶，眯着眼，沉浸在英雄救桶的幻想里。

        “帅哥？”

        霍北顾一下子就抓到了这段话里的重点。

        “嘿嘿嘿，是帅哥没错。”

        元嘉睁开眼，俏皮对着霍北顾眨眨眼,  “——而且这帅哥，你还认识！你猜猜是谁？”

        “季、烨、霖。”

        元嘉口中的帅哥，他还认识，除了这个男人,  没有第二人选。

        元嘉没想到他一猜就猜中了,  “我都没有想到会在青洱酒店遇见他。”

        “这——你都能猜到！”  她的语气里竟然还带着赞赏。

        霍北顾怒其不争地说：“如此巧合，你就没问问,  他为什么会去那里？”

        “问了啊,  他说想去吃下午茶,  才去的那里。所以我们两个人还一起吃了下午茶。”

        元嘉笑着说，“青洱酒店的下午茶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好吃！”

        霍北顾蜷起手掌,  克制心中莫名涌动的情绪,  语气依然淡淡,  “你不是和我妈去吃下午茶了吗？”

        “你妈生气，提前走了。她什么都没吃，留了满桌子的吃的。所以我就和季烨霖一起吃了啊。”

        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元嘉，他抱着侥幸心理问道：“你们吃完下午茶就分开了吧？”

        “没有啊。”

        元嘉轻快的三个字重重敲在霍北顾心上。他绷住脸上的表情——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在笑。

        他一字一顿地问：“还有什么？”

        元嘉总觉得对面的人今天看起来怪怪的，她决定少说点话。

        “季烨霖送我和保镖们到你公司楼下，刚刚才走。”

        元嘉说完这话，就见霍北顾嘴角的最后一抹笑容消失殆尽。

        她见风向不好，决定把正经事说完，然后迅速开溜。

        “那个我用你黑卡买的东西，都给你送回来了。就是在你们诚真百货买的，本来是想送给你妈的，既然她不要，你就赶紧拿回去退了吧。”

        她也不抬头看对面男人的脸色，继续絮絮叨叨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包装袋和小票都在，你派人照着上面写的挨家去退就行。对了，我还花了4000元雇了两个保镖，这个退不了啊。你得自己承担了。”

        霍北顾渐渐明白了她今天的来意。

        他竟然还以为她是因为想念他，才会来公司里来找他。

        不停收到消费短信的那天，自己因为那一串串数字而暗自雀跃的心，现在看来，不过是笑话罢了。

        看，今天她就是专程来戳破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

        元嘉想想，该说的好像都说完了。

        她走到男人跟前，把早就准备好的黑卡递出去。

        薄薄的黑卡另一端悬在半空中，停得时间久了，颤颤巍巍起来。

        元嘉看对面的人没有伸手接过去的意思，干脆抓起男人的右手，把黑卡直接塞进去。

        变故却陡然而生。

        元嘉伸进男人大掌中的手还没撤回，猝不及防，被男人握在掌心。

        “啪”一声响，黑色卡片应声落地。

        元嘉赶紧低头去看，嘴里还不忘提醒道：“霍北顾，你的黑卡……”

        方寸之间，只有自己的说话声和男人清晰可闻的沉重呼吸声。

        莫名压抑的气氛让她话说到一半，抬起了头。

        她发现男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黑卡掉在了地上，也没有听到自己的提醒。

        他的双眼一瞬不瞬盯着她。

        目光幽沉，像黑黢黢的高山笼在层层暮霭下，透着股寒噤噤的危险。

        元嘉下意识躲开他的眼，这才发现……

        她的四指被男人的大拇指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唯一幸存的大拇指，也在她试图挣扎的瞬间被发现，被他的小拇指毫不留情地扣押住。

        太用力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上勃勃而来的热气。

        他的手像烙铁一般，烧得越来越烫，要把靠近他的人都熔化……

        和他混为一体。

        霍北顾声音里带着沙哑，“你想和我把账算清楚？”

        “嗯？”，鼻子里发出的低问。

        这声音落在元嘉耳里，就像是恶魔诱惑的靡靡之音。一个不慎，仿佛就要被拖进深不见底的不测之渊。

        元嘉闻言莫名怔忪。

        但是细细品来，霍北顾的说法也没什么错。

        她折腾这一趟，是专程来送东西的。

        她用他的卡买东西，买完又把东西原封不动给他送回来。她甚至把所有的花费一笔笔算清并告知他……

        这样一想，她确实是来算账的啊。

        “呃……好像是。”

        元嘉总觉得这问题很危险，回答得犹犹豫豫。

        “是吗？”

        霍北顾轻轻一哂，笑声轻得像无风也可以四处飘飞的柳絮。

        五指却死死抓着元嘉的手。

        对上元嘉迷茫又困惑的眼神，他毫无诚意地说：“抱歉，那暂时不能如你所愿了。”

        手上慑人的力道。

        如影随形，勾缠着她的手指。

        这种感觉瞬间将元嘉带回了才过去不久的午后。

        嘉华高中的走廊里。

        男人的皮鞋敲击着冰冷的瓷砖，低低的闷响在本不宽裕的走廊里回荡。

        追着她逃离的脚步，如影随形。

        她快，他快。她慢，她慢。

        那种窒息的压迫感……

        元嘉本能地后退一步，随之后撤的手带着男人的右臂向前。

        霍北顾垂眸，看向自己被拉走的手，长睫微微颤抖。

        视线缓缓下滑，最终定格在她退却的脚步。

        她轻点在地，微微晃动的脚尖，昭示着主人的不安与警惕。

        一下、一下，在他眼中摇摆。

        他猛然清醒过来。

        他俯身去捡掉落在地上的黑色卡片，顺势松开了紧握的手。

        放走了掌心的人。

        等他起身再抬头时，眼下已是一片清明。

        似乎所有的风浪与波涛，都是元嘉一个人的错觉。

        元嘉刚要开口，霍北顾却转身走向办公桌方向，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要说话。

        本就不太清楚自己要说什么的元嘉，合上了唇瓣。看着他拉开办公桌左边的抽屉，拿出了一个钱包。

        这是一个她没见过的钱包。铅灰色荔枝纹，看不出是什么牌子。

        但是，被握在那只挑不出半点瑕疵的大手中，没理由的，元嘉就觉得这钱包很贵。

        她暗想，这钱包会不会比躺在橘色袋子里的那个垃圾桶还要贵？

        不知为何，霍北顾放卡的动作极其缓慢。

        他似乎正在上演一出哑剧。

        而此时的他，正在努力思考和设计下一幕的动作——以图博得台下观众的欢笑。

        这再普通不过的动作，他却做得十分专心。

        脸上的专注和严肃让元嘉的视线不自觉地追随他手下的动作。

        这时，钱包的另一个细节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个钱包，内有好几个夹层，厚厚的样子，一看就能装下很多现金。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钱包下敞的那一侧，她看到了一沓厚厚的粉色纸币。

        明明第一次重逢时，霍北顾用的钱夹很薄。

        薄到只能放下几张卡片……

        “既然这卡你现下不需要，”  男人突然出声，拉回了元嘉渐渐飘远的思绪，“我就暂时收回来。”

        元嘉抬头偷偷看男人的眼。

        他长长的睫毛低垂，她看不出他眼中的情绪。

        “下午发生了什么？”男人的声音隔着黑色的办公桌飘来。

        元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你介不介意让我知道，今天，你和我妈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

        他掀起眼帘，看向她的眼无波无澜。

        一如往常。

        对上这双眼，元嘉暗暗松了一口气。

        霍北顾花钱雇她，下午见面的来龙去脉，她本就应该事无巨细地讲给他听。

        不知道说什么的元嘉，终于找到了话题，可以打破这有点儿奇怪的气氛。

        元嘉一开始的讲述像是汇报公事。流畅但是没有掺杂太多的情感，听起来有点儿干巴巴的。

        霍北顾的双眸从她开开合合的红润落到她放松下来的肩颈线。

        他缓步从办公桌后走出，再次站到元嘉眼前。

        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一张狭长的、呆板的、沉闷的办公桌阻隔。

        他把元嘉引到茶桌前坐下。

        “我们边喝茶边说。”  说完他已经开始煮水。

        霍北顾从格子里取出一套陶瓷茶具，不疾不徐地将它们在茶桌上一一铺陈开来。

        一切准备就绪，“咕嘟咕嘟”的水沸声渐起。

        “继续说吧。”  清凌凌的嗓音像他素手中的天青色茶盏。

        元嘉垂头看了一眼稳稳落在她眼前的茶盏，刚刚烫好，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她声调平稳地继续她的叙述。

        只要霍北顾想，他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在元嘉讲述的间歇，他时不时针对细节进行提问，让她的故事一点点丰盈起来。

        偶尔听到有趣之处，他会露出的笑意。

        眸中会闪光的笑。

        霍北顾边听边沏茶，修长素白的手掀开天青色茶壶盖。

        一青一白，仿若海天交汇的一线，让人忍不住心生探寻。

        元嘉说着说着，视线慢慢飘移，落在了他手下的动作。

        冒着白烟的热水凌空而下，却不疾不徐冲入刚烫好的茶壶。

        茶壶底部的赭色的叶片被持续的水流激得四散开来、旋转、上升。

        又在白烟袅袅间，飘飘荡荡落回壶底，茶色一点点蔓延开来……

        霍北顾纤长的三指捏住壶柄，将泡好的茶汤缓缓倒入元嘉的茶杯中。

        温热的茶水透过薄薄的瓷壁，浸热了元嘉冰凉的指尖。

        温度一点一点渗进她的龟壳里。

        暖身的红茶慢慢点燃了她的热情，她的叙述开始声情并茂起来。

        咕嘟咕嘟，水闷闷地响，一遍遍煮沸。

        霍北顾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冲茶、泡茶、倒茶。

        元嘉手中的茶盏一直没有空。

        茶汤黄红明亮，没有半分混沌，总是七分满，刚刚好。

        温和醇厚的茶香氤氲在两人之间，空气的温度一点点攀升。

        元嘉的叙述缓缓流淌，茶桌的方寸之地，俨然成了她一个人的舞台。

        其它的一切都是她的配角。

        她讲述的故事变得一波三折，一句话在她口中也能折出九曲十八弯。

        讲到六百万那段，元嘉模仿起自己当时的样子。

        下巴微抬，笑得一脸嚣张，“要不这六百万我给您？您就答应了您儿子和我在一起？”

        霍北顾悬空握住茶壶的手一滞。

        下一刻，凌凌下落的茶水声重新响起。

        他的一板一眼的问询也接踵而来。

        “你管我要六百万就是要做这个——拿我的钱、把我从我妈手里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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