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十面埋伏

苏寒暮着太极玄文的道袍，踏祥云锦靴，手臂垂着一把暖玉制的拂尘。

        他唇角微微勾起，踩着震天撼地的乐声，步步逼近中央水池。

        虽然脚上合乐踩歌走的气势万钧，可余光却悄悄盯着栏杆边的小姑娘瞧。

        小姑娘又扮作此世初见时的装扮。

        淡而有致的眉，清而有神的眼，薄而有形的唇。只见，她闲闲的随意靠坐，清澈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心头一阵发紧，指尖绷的苍白，苏寒暮暗呼了口，稳住差些变奏的步伐。

        古人云，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果然诚不我欺，一个多月未见，过载的思念，差点让他稳不住身形。

        随着大步靠近，小姑娘精致的小脸愈来愈近，他朝她挑唇一笑。

        却见她，眸里云翻月动，阴霾骤显，苏寒暮蹙眉，想要细细探看。

        被小姑娘手中的玉壶挡了下来，而后，浅淡的秋眸中沾起薄薄的酒光。

        那酒光若飞鸿踏雪，转瞬之间，便了无踪迹。

        沉淀在眼底的，是隔世经年的夙愿。

        苏寒暮心底叹了口气，走上流光百转的莲花玉台。

        撩袍，坐定。

        铮——

        弦破一道，音调掐着高昂的尖调，如烟火般直冲云端，行至最高处，倏忽四散而开。

        随着尾音消散，殿顶轰然垂下一道细纱，纱上裹着一把厚重的古琴。

        在众人瞠目结舌下，一把厚重的古琴凌空而出，桐木，尾焦。

        苏寒暮笑了笑，揽琴入怀。

        置琴于膝，顺手撩了撩琴尾烧焦的部位，拨弦一弄。

        空灵飘逸的泛音便从指尖流动而出，仿若天空中飘来一片清雾，零落上下，轻盈自由游荡，在天地之间随意变换形状。

        接着，右手抚弦随上，那缭绕活泼的清雾落入层层山峦之中，一阵宏厚博大之音域巍巍颤出。

        旋即，琴起，弦动，鼓飞。

        乐章刹时转入第二部分。

        洛清霁紧了紧掌心里的小酒杯，神色剧变。

        这首曲子是……十面埋伏。

        一曲点兵列阵，二曲，则短兵相接。此曲已行入第二部分，正是楚汉交战之刻。

        洛清霁悟到这层，抬眼豁然朝碧玉门外看去——

        只听得利剑拖行于地面，刺啦刺啦滑出刺耳的响声，有人穿铁甲兵胄，执青矛铁盾，披着深秋的肃杀之气一举闯了进来。

        锋利的剑尖探入软质的玉面上，青光于交界之处碰撞闪烁，蜿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

        洛清霁顺着刻痕往上瞧。

        玄衣，墨发，一张绝艳无双的脸。

        他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剑眉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嫣红的唇弯若血月。

        只是他的眼神风动云涌……似笑，又似嘲弄。

        洛清霁正待细瞧，刚好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

        眸黑，只见得渊深如许。

        曾经掩藏在眸底的虚影，却被那无边无际的深渊，吞没的一干二净。

        黑沉又阴郁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便看向了金銮上的皇帝。

        殿内，乐声在太子出现那一瞬，便骤然促急。

        苏寒暮右指一勾，琵琶曲随即而起，无数的乐点，便绕着大殿铺天盖地席卷而下，刀光剑影暗淡。

        此刻，有血月凌空，尸横遍野。

        无数的尸山血雨下，有一人，着一身比黑夜还要暗沉的锦衣，朝着天边熹微之处行去。

        他手里随意提着一把青锋，剑长一尺二寸，有龙纹隐隐，龙纹护佑在他身旁，护他越过玉案，穿过细纱……

        待众人回过神来时，那痕迹已经蜿蜒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脸色骤变，倒垂的三角眼厉厉的瞪着太子，他肥硕的身子抖了抖，色厉内荏的呵道：“逆子，还不快退下？麟德殿岂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太子不语，剑锋飞快的刺破空气，抵在老皇帝耳侧。

        脆弱的脖颈上被压入一条长长的血痕，锥心的疼痛让老皇帝有了实感，他老实下来，笑道；“吾儿，你有什么诉求可以直接告诉父皇，为何如此不留情面，刀兵相向？”

        说着，他环顾四周，眉目阴沉，好似要把为首的叛乱几几人的模样狠狠刻在脑海里。

        “父皇…”似笑非笑的在唇里玩味这个名字，吐出几道破碎的气音，太子绝艳的脸庞笑的格外迤逦，“唔，如果我说，我求得就是……”

        “你的命呢？”

        话落，剑起，乐声腾到了最高处。恍若高悬在天边的血月蓦地侵袭，鲜红的压迫在大地之上。

        太子黑沉的眸轻轻动了动，青锋一点，往那人最为脆弱的地方刺去。

        皇帝肥硕的身体此刻倒是灵巧万分，他缩了缩脖子，肥大的身体往殿下一滚，顺利逃脱一剑。

        身体团过软质的玉面，咕噜噜差点滚到玉阶下，皇帝眼疾手快的伸手抓住一侧的玉栏，高声喊道：“来人，来人，救驾！”

        殿里无人应答，士族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的盘坐在几案旁，默不作声。

        老皇帝的脸被气得通红，他伸出食指来，颤巍巍的指着大殿上的众人，又点着太子的鼻头，喉咙嗤呵嗤呵的发出咒怨。

        可在他分外恐惧的眼里，又是一点寒光逼过，冰凉的寒锋狠狠批头而下。

        皇帝屁股尿流的翻滚一下，颤着嗓子道：“皇儿，就算你杀了我，那些士族也不服于你，他们的力量联合起来，连为父也动弹不得，更何况你？若是你愿意……”

        他祸水东引，拼命把仇恨往士族身上拉。

        殿内的士族立刻勃然色变，坐如针毡。无他，只因他们背后，那些太子带来的护卫正拎着大刀，虎视眈眈的瞪着他们。

        他们煞气腾腾的立在那里，配上青云道长带着冲天杀意的乐声，活生生的像是在朝他们索命。

        太子轻轻笑了下，迤逦的眉眼似乎沾了血月的腥气，格外渗人，他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拿出一张细锦纱帕，递到皇帝眼前；“父皇，您瞧，这是什么？”

        这是一方锦帕，岁月年久。陈旧的丝线勾勒一支在风中摇曳的蒲草，与一尾脆弱的小鲤鱼。

        小鲤鱼绣的栩栩如生，在清水里惬意的游动着，它愉快的甩起尾巴，轻盈的拍动水面。水面横生涟漪，鲤鱼薄红色的尾尖一晃，仿佛随着太子温柔的摩挲游曳进了他眼尾，最终潜入了眼眸中。

        皇帝扑坐在地上，用袍袖掩面，悄悄瞥了一眼。只见那太子漆黑的眼眸底下，缓缓浮出一抹红色。

        他大大松了口气，终于到时辰了。

        “怎么，父皇不认得这方帕子了？”

        太子将帕子小心翼翼的叠起，提着手中的剑锋，一步一步逼近皇帝。

        莲台之上，苏寒暮目光透着悲凉，桃花眼里仿佛洒下一场鹅毛大雪，他长睫微颤，深深看了眼太子，手心转而一抹，一阵阵拨弦的忙音便从手底流出。

        琵琶的弦音也顺势一转，弹、扫、轮、绞、滚、煞（1），多种指法并出，手指弦中翻飞间，几乎不见残影，杨子谦紧紧绷着薄唇，眼中隐隐现着朦胧的光影，他仰着头，一丝不苟的弹着，像是在进行什么盛大的仪式。

        这是，剑影刀光，是十面埋伏“九里山大战”的一节，是激战之刻的前奏。

        洛清霁闲坐的身体绷紧，她清凌的眸子盯着太子略微瘦削的背影，叹了声。

        剑光入乐，呼啸出道道凶煞的光芒，一种刀剑碰撞的悍然之声自太子剑锋中流出。

        剑身之上，有波形环状云纹嵌刻，云纹缠绕在握柄上，被太子轻轻环着，像是一张温柔的盾牌，默默守护着他。

        薄唇微启，淡淡吐出一抹冷制的音调：“父皇，您还在等什么呢？”

        “哈哈哈哈，不愧是孤的儿子。果然了解孤。”他阴狠的眼神一扭，从怀里掏出支长条状的竹管，放入口中狠狠一吹。

        于是尖利的声音，便穿过十面埋伏的曲声，在殿中次第炸开。

        哨声忽高忽低，仿若一只从地狱里爬来的修罗拖着笨重的锁链，在一步步靠近。

        吹毕，他桀桀怪笑起来。

        琵琶幽咽声声不断，古琴也叠涓出层层惊天动地的密浪。

        皇帝脸上的笑容蓦然僵住。

        怎么，怎么！那些布置在殿外的护卫没来？为什么？

        弦越来越急，越来越促，太子的剑尖越来越近，眸中的红色如蜘蛛网一般散开。

        “为什么？”

        “因为我们呀~”碧玉门外，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一老一少两道身影缓缓步入大殿之内。

        他们于水池边上站定，少年人方才兴奋的开口：“其实是因为这个。”

        他晃了晃手底的药瓶，翘起不存在的尾巴，骄傲道：“这还要多亏寒暮兄的计策，还有苏爷爷帮忙配的迷药。啊，只需那么一点点，那些人全部都倒下了嗷！”

        日前，寒暮兄往山上去信，言及需要二人帮忙，并附上锦囊一个，叮嘱他们到了都城才能拆开。

        他们紧赶慢赶于此，终于不负使命，完成了计划！

        寒暮兄？还有避世良久的苏知鹤……

        皇帝陡然意识到他的处境不妙，这才开始真正的害怕，抖着声音望向自家儿子道：“皇儿，你知道的吧？知道你身上…”

        太子漆黑的瞳孔已经转成一片血红之色，血气涌在喉间翻滚，五脏如破碎的的棉絮一般，生生被扯开又合拢起来。

        向来嫣红如血的唇压成绛紫色，转而又被唇中的鲜血染成一道朱红。

        只见他淡淡的抬眼，轻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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