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九月的晋阳宫，瓦青天蓝，万里无云，太阳也以灼眼的灿烂宣告这是一个好天气。不解风情的是，明天要有十几个人犯被押到午门斩首。其中一位，被尔朱氏视作仇雠，便是温子澄。为了保全温氏一族，他放弃姓氏，被族谱除名，今日的行刑当然没人为他收尸。他的罪名是蛊惑皇上诛杀忠良。

        可悲可笑的是，尔朱荣被诛杀不久，这位浑身是胆唯独没有实权的热血天子，就被勒死在晋阳一个小佛寺内。温子澄满腹经纶，一身是胆，为天子筹划了这次刺杀，所以他定然是要被尔朱氏千刀万剐的。

        他是少年天子的伴读，从小被养在宫中，与皇帝元子悠形影不离。他目睹了天子从小到大的艰难，打落牙齿和血吞，衣食住行婚丧嫁娶无一能由自己做主。满目疮痍的记忆历历在目：

        天子八岁那年，子澄得了一只鹦鹉，送给了他。天子视若珍宝，不久却被太监密奏给尔朱氏，鹦鹉第二日便蹬腿儿了。

        十五岁那年，天子想册封清河崔氏为后，送来的却是尔朱家的小皇后。小皇后经常斥骂天子：“皇帝是我家立的，你胆敢宠幸其他妃嫔！早知道我父亲自己做皇帝了！”每到这时，天子会邀子澄共饮，边饮酒边哭，不知他们一起共度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二十二岁那年，尔朱氏变本加厉，将朔州老家的旧部全都提携为河南各州官吏，天子不允。太监传话：“天柱将军功勋卓著，又是宰相，就算要把全天下的官换了，陛下也不可违背，现在不过换几个人而已，有何不可？”天子气到摔了杯盏：“天柱将军如若不想为臣子，那就换了朕；若他还是大魏臣子，断然没有替换天下百官的道理！”

        在积威约之渐的阱槛当中，天子并没有醉生梦死，他发奋苦读，誓与佞臣生死一搏。第一次刺杀的谋划泄露，尔朱荣冲进皇宫：“天子要图谋我的性命？”天子不卑不亢，镇定反诘：“天下人还说你要图谋我的性命呢!”一场危机登时化解。不久二次谋划事成，尔朱荣被诛杀。尔朱氏家族非但没有安稳下来，反而逼宫洛阳，将天子押赴晋阳绞杀。

        年仅二十五岁的天子临终前向佛祖礼拜，发愿生生世世不做皇帝，并赋诗明志：“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今日就是温子澄问斩的日子。

        地牢门缓缓打开了。望着透进来一带瓦蓝的天，温子澄伸出手，欲要触摸，又似要使劲抑制住想抓取那光、那蓝的冲动。狱卒扫视一周，发现没人注意，便将那送饭人悄悄引进地牢。“大郎君，有人给你送饭来了。”狱卒低声说。温子澄并未听到，或者说他知道来人意图，充耳不闻。来人披着浅色斗篷，身形瘦小，地牢的星点之光根本看不清模样。那人并未发话，只是慢慢打开食盒，端出饭菜，摆上美酒。

        “不要枉费口舌了。我已弃了温性，被族谱除名，温府上上下下都恨不得我一死了之。想拿我要挟，岂不是南辕北辙？”他闭目说道，声音中透出嘲讽和死生不计的快意。

        来人并未答话，却听得低声的啜泣，哀转不绝。

        他睁开眼睛细看来人：她女扮男装，眼弯弯如月，睫毛随着眼波的流转上下扑闪。浅浅的酒窝，嘴角微微上扬，似要追问，又似回答。最摄人处是那漆黑的眼眸，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小娘子是谁？为什么要来这里哭泣，是大丞相派你来使美人计和苦肉计的吧？将死之人，心已死。你请回吧！”说完他又闭上了眼。

        “哥哥，我是宜儿啊！你不认得我了吗？”说完，她抓住温子澄的手，又哭了起来。

        “宜儿？你都长这么大了！”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表情似哭又笑。他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神充满了怜爱。

        这女子便是温氏族长温献的女儿温宜让，温子澄的小妹。温献三子一女，子澄为长子，最小的便是这温宜让。她是在哥哥进宫第二年降生的，十五年来，哥哥总共没见过她两次，还是很小的时候。近几年宫廷动荡，他便没再回过家。

        温宜让对大哥的记忆虽然模糊，却从小就听闻哥哥许多事情。她从大人口中知晓，哥哥天资过人，5岁能文，不到8岁，四书五经便已谙熟于心。他从小有大志，是温氏不二选的未来族长。8岁入宫伴读，便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詹先生密信，今日武川军府司马要来晋阳。我们趁乱劫下囚车救你，就算不成，拖也要拖过午时三刻。”说罢，她的眼神充满决绝。子澄见妹妹行状，知道这件事他们已经谋划良久。

        他旋即站立反驳：“万万不可!我不能将温氏陷于这么大的风险中。詹先生何等智识，怎会如此糊涂？趁爹娘还不知道你来，快走罢。我从没和温氏任何人见过面！”说完，他背对妹妹，闭目流泪。

        她知道哥哥去意已决。他怀抱“自贵其心”，积极进取的救世精神，更抱定了以死明志、宁为玉碎的心。于是，她狠下心来，句句椎心泣血：

        “你可知外人怎么看你？说你蛊惑皇帝，诛杀忠良，阴谋篡权；说你死有余辜。还有，还有，说温氏司马昭之心，纵然断臂求生也不可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哥哥，你要殉的道，要普度的众生，就是这般？”她说到激动处，大声喘息起来。

        温子澄如五雷轰顶，登时没了力气，摔倒在地。

        温宜让将一张图纸徐徐展开……

        突然间，牢门大开，一众兵卒簇拥着一个健硕威严的人，大步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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