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归故地

管缙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天光从轩窗的缝隙中透进来。闭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红通通的。

        他欲起身，却感受到自己的手臂被压住了，微微有些发麻。

        管缙想要抽回手臂，但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又停下了动作。

        从他有限的视角看去，只能看见谢青双毛茸茸的发顶，以及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味，在他鼻尖萦绕。

        管缙小心翼翼地从她的脑袋下将手臂抽出，又将软枕垫在原来手臂充当枕头的地方。

        他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起身了。

        身后传来一阵动静，谢青双似乎是动了动。

        “是睡得不舒服吗？”管缙心想，他缓缓走近，想要将谢青双从床沿抱到床上。

        只是刚将她抱起，轻轻地安置在床上时，他听见谢青双轻哼了一声，模糊地念了一句什么话。

        “不要……”

        这次，管缙听清楚了。

        “这是，梦呓了？”管缙先是一愣，才感受到了不对劲。他现下无法确认了，谢青双昨夜究竟有没有梦呓。

        管缙伸手轻轻地摇了摇谢青双的肩头，却没有得到回应。

        但他侥幸地抱着女子只是睡太沉的想法，又重重地晃动着她。

        依旧没有回应。

        “娘娘。”

        “谢青双，谢青双。”

        只有一片静默。

        管缙能够确认，她的梦，已经被食梦兽吞食了。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迅速地做出了决定，指尖翻飞，先后在谢青双和自己的身上划出阵法。

        这种秘法，可以入人梦境。只是一旦无法得到梦中人的信任，就视作失败。布阵人不仅会遭到反噬，两人还会被一齐困在梦境中。

        管缙之前之所以并没有采用这种方法，一是风险太大，二是效率太低，三是，他和那些人素不相识，如何得到信任？故而从源头解决才是最有效的办法。

        只是对于谢青双时，他不似平时理智。管缙的私心总是驱使着他，做出平时不会做出的选择。

        所以，他愿意一试。

        管缙踏进了属于谢青双的黑色虚空。

        玄力扩散，他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以他为中心，散发出白色的光芒，如同萤火虫散发出的微弱光芒。

        管缙在不停寻找着，但这难度无异于盲人摸象。

        他看不见谢青双，谢青双也看不到他。

        “实在不能再拖了。”他想，于是玄脉处的玄力快速运转，指尖玄力澎湃，淡淡的白色玄力在掌心浮动。

        管缙双手结印，三指相抵，口中暗念了几句。霎那间，磅礴的玄力从他身上汹涌而出。

        以他为中心，如同爆炸一般，爆发出强烈刺眼的白色火光，一瞬间似乎要将整片无边的虚空照亮。

        终于，黑暗褪去，终于，明亮了。

        他循着光源和黑暗的交际之处，找到了谢青双。

        小小的一只，衣裳单薄，无力地靠在柴房里的柴火垛上，脸上写满了疲乏。

        格外醒目的是，她额头上一大块红紫的痕迹，左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血痕。整个人狼狈极了。

        管缙瞳孔颤动，紧抿着唇，全然不忍去看。

        他也不敢掀开她的衣袖查看伤口，唯恐自己的举动唐突了她。他也不敢去轻易触碰那伤口，唯恐让她觉得疼痛。

        管缙不敢，他只能轻轻地搂住她，让她把力道全部靠在自己的身上，不让那粗硬的木柴硌疼了她。

        “很痛吧。”管缙想。

        从初见时，谢青双从来没有表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即使世人议论她，积毁销骨，百孔千疮，她也不会让自己轻易陷入头焦额烂，进退维谷的境地。

        谢青双的狼狈，只会在过去，而不会出现在现在。

        他也希望，谢青双能一直坐于明堂之上，那样骄傲而耀眼，永远不受拘束，行自己所想。

        所以当她握住自己的手时，管缙毫不犹豫地回应她。

        “无论真假。”

        “带我离开吧，管缙。”

        “好。”

        一个字，没有迟疑，铿锵有力。

        管缙抱着她，以手画符，硬生生地破开了这道虚空。

        脑海中又是一阵撕裂的痛楚。但这次，谢青双的身边有人在。她清晰地听见，管缙在她的耳畔说道：“青双，不痛了。”

        两人从床榻上悠悠转醒。

        只不过这一次，是谢青双躺在床上，管缙趴在床沿上。

        “很狼狈吧。”谢青双用手撑着床坐起来，发丝散乱。

        她自嘲地笑笑，手指却偷偷伸进袖中，握住那枚冰凉的兔子玉雕，紧张地摩挲着。

        她其实很少被人看到这些过往。倒也不是觉得难堪了，只是觉得陌生。

        谢青双曾对魏白说“内视反听，犹解倒悬”，但她自己又何尝能够完全做到呢？将心事藏在心里的，在这座玉京的皇城宫殿中，又何止魏白一人。

        这段埋没在记忆最深处的过往，连她自己都想要遗忘，这次却被看得一清二楚了。

        “没有。”

        “臣以前要比这狼狈多了。”

        管缙安慰她，有些笨拙，却没有说到点上去。若是换个对象，定然没有什么效果，只会火上浇油。

        但谢青双却“扑哧”地笑了出来。

        管缙在身边，让她觉得莫名的心安。也许昨晚能这样安然睡着，是有这样的原因包含在内的吧。

        她看着管缙，管缙也看她，倒是面面相觑了。

        谢青双又纠正他：“不是臣，是我。不是娘娘，可以叫青双。老是听你把这几个称呼换来换去地用，都乱了。”

        还没等到管缙回答，谢青双又敛容道：“谢谢你，管缙。”

        若不是他愿意来救自己，自己还困在那无比真实的虚空梦境之中，无法逃脱。

        管缙听到她的道谢，摇了摇头，却又点点头。

        “那伤害你的人是谁？”他问道。

        “是苏贵妃。”

        管缙听到的这个答案，着实在他的意料之外。

        在民间，苏贵妃的风评实在称不上坏，树立的也是温柔善良的形象。

        苏贵妃是先帝的妃子，先帝少年时出玉京，巡游各地之时，偶然救下了当时落魄的苏沁儿。

        一朝飞上枝头，苏沁儿自然喜不自胜。

        虽然苏沁儿在玉京这种地方，无论美貌还是才情自然不及京中贵女们，但胜在性子好，姿态放得低，会说漂亮话，把先帝哄得服服帖帖。

        苏沁儿的哥哥，因为妹妹一日“飞升”，他自然也是混上了官位。从平民百姓到了高枝之上，看遍了这纸醉金迷的皇城。

        人的贪欲自然在暗暗地滋长。

        他们浸泡在飞黄腾达的黄粱梦中，在一句一句甜言蜜语的堆砌下，苏沁儿从贵人也成了贵妃。

        一时之间，风头极盛。她的哥哥更是仗势欺人，做尽了欺男霸女、作威作福的事情。

        最后，连先帝也看不下他们的恶行，只是他毕竟老了，性格变得优柔寡断，顾及着往日情分，迟迟没有动手。

        “青月，切记，苏家不可留。”先帝当时声音嘶哑颤抖地嘱咐她。

        谢青月从前在他生病时总是妥帖地照顾他，他却从不领情。谢青月离开一年了，先帝病入膏肓之时，他这才发现谢青月的好。

        咽气之前，他却将守在病榻前的谢青双认成了谢青月，然后做出了他这辈子最后一个算得上是明智的决定。

        “你想知道她如今是什么下场吗？”

        “死了？”

        “不，落在我手中，死才是便宜她了。”谢青双说着这样的话语，眼神中却带了几分释怀。

        传闻之中，苏贵妃在先帝与世长辞以后，倍感伤心，于是自请去守皇陵，数年已不曾回京。其实事实并不如此。

        谢青双带着管缙去了冷宫。

        冷宫在宫禁深处，景象一如从前，只是不仅被从前的荒凉寂静填充，更增添了几分灰败。

        几年前，冷宫就已经被封禁了。

        熟悉的房间中，安静地跪着一个女人，女人苍老颓败，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只留下了脸上的鲜艳红痕。

        谢青双和管缙就站在窗外看她，那女人却依旧无知无觉。

        “每日在这间柴房中跪着，早上会有姑子掌掴，晚上再给她涂上消肿去痕的药，第二日同样待之，日复一日。”

        “久而久之，最让人脆弱的不是躯体，而是精神上的折磨。”

        “会觉得我狠毒吗？”谢青双语气淡淡，看向管缙，观察着他的神色。

        睚眦必报，其实有时，也算是个好词。

        管缙有些羡慕，他也想像谢青双一般，亲手替自己和母亲报仇。

        世上会有圣人吗？也许会的，但不会是他。

        “没有，娘娘还没饿着她呢。”管缙又想安慰她。

        谢青双却接了他的冷笑话，她笑了笑：“也是，身为心狠手辣的太后，确实应该多饿她几天，当初她可是饿了我好久，我还记得呢……”

        正说着，她却感到自己的衣袖处一沉，她抬头看向身边之人。

        管缙伸手牵住了她的袖口，认真地凝视着谢青双的眼睛：“不要把自己想得那样坏。”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都是正常的。百姓那样说，是因为他们不了解真相。明明没有做什么，为何总是把自己想得那样坏？”

        谢青双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露出笑容。

        “知道了，以后不会了。”她承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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