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是人是鬼

众人盘膝坐地，从行囊中取出疗伤药物，运气治疗。

最活跃的是小春子，一双脏兮兮的小手里，变戏法似地捧出一堆黑色的小丸子。

有的异香扑鼻，有的恶臭难闻，也不顾众人狐疑的眼神，大力兜售。

“吃下这个，伤痛立刻就好！”

“百试百灵，世上少有的疗伤圣品！”

“春记独家，别无分号！”

信勇人可是都见过王一坤激烈抵抗的惨状，纷纷把嘴闭得紧紧的，没人胆敢尝试。

王一坤却来了精神，一脸郑重地跟在小春子身后，替他叫卖。

“别看这药，闻着臭，可吃起来香啊！”

“九仔，吃吧，吃了你就不咳嗽了。”

“包好，包好呢……”

看他挤眉弄眼，憋着笑的坏样，更没人敢信，索性把眼睛都闭上了。

“哎……真是有宝无人识，好心当成驴肝肺！”

小春子被人拒绝惯了，倒还没事，王一坤见没人尝试，恨不得直接掰开人的嘴巴，硬灌进去。

只是有沈约在一旁，不大敢造次。

正在胡闹，却见张九仔瞪圆了眼睛，指着前方，惊呼道：

“异鬼！他……他，还没死！”

众人一惊，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废墟中，披甲的异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王一坤嘿了一声，一挽袖子，喝道：

“这次我来！”

身形一纵，握拳便向异鬼轰去。

“慢着！”

沈约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回来。

“看仔细了，他是人！”

众人这才定睛仔细看去。

只见这异鬼，褪去魔染异变，恢复了人形。

身上衣甲多处残破，深可见骨的伤口，就有十多处，腹部缠着布条，被血液浸透，已经变成深黑色。

发髻散乱，脸上脏污不堪，胡须黏糊糊粘在了一起，眼窝深陷，眼珠暗红混浊，目光呆滞。

胡子微微翕动，不知在念叨什么。

摇晃着一步步地向众人走来。

若不是身上并无孽毒的癫狂气息，完全不像个活人。

“异鬼”摇晃着走到街心当中，面对着众人，停了下来。

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双手握拳，摆出一个战斗的姿态。

清风微拂，传来一阵阵隐约的低吟。

“不退，不退，不退……”

一直浑浑噩噩的孙守义，突然睁开了昏花的老眼。

“石头！是赵石头！”

信勇人中忽然大叫一声，翻身抢出一人，不管不顾，扑到异鬼的身上，颤抖着双手，抱住他的脸仔细端详，

不到片刻，白发苍苍的老人嘶声大呼道：

“石头！是石头！俺的好儿子……”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言犹未了，已然老泪纵横。

“异鬼”仿佛反应迟滞的蜗牛，此时才感觉到被人抱紧，眼中厉色一闪，身躯挣动，双拳向老汉身上击去。

可他打在老汉身上的拳头，像落叶砸到水面，掀不起多大的涟漪。

这一拳拳打在老汉身上，却似乎比泰山还重，将他的一颗心捶成了齑粉。

“儿啊！别怕，爹爹来了！”

老汉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抱紧了儿子，不肯撒手。

浑然不知道血红了眼的儿子，张开了大嘴，朝他的脖颈上咬去。

“咔哒！”

牙齿撞击的声音，又狠又脆，令人众人牙酸的同时，心头泛起一阵恐惧。

“石头，他……疯了！”

沈约将从“异鬼”口中夺下的老汉，交给身后跟上来的王二姐等人，侧目打量眼前“人”。

“赵石头”失了目标，身形再也维持不住，颓然跪倒，双手撑地，剧烈嘶喘。

沈约轻叹一声，额上的竖瞳睁开，一股淡淡的金光射出，投入“赵石头”的头顶。

“赵石头”浑身大震，像发了疟疾一样，抖个不停。

“你是何人，报上名号！”

虎面傀儡不知何时闪身到近前，大声厉喝道。

受此威压，“赵石头”身形抖得更厉害，猛地一仰头，亢声大叫：

“誓杀妖魔，护卫大帅，临阵不退！”

十二个字，仿佛在心中重复了千万次，脱口而出，纵然嘶哑，却字字清晰。

沈约又叹了口气，左手在腰间的小鼓上轻轻一弹，沉声喝道：

“一灵不昧，魂兮归来！”

赵石头的身上金光一闪而逝，混浊的眼珠陡然恢复清明。

他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眼神警惕地望着众人，大声呼喝道：

“你们是什么人？”

“快走，快走，蒹葭城城防重地，魔物聚集，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

老汉揉了揉昏花的泪眼，惊喜呼道：

“石头！是我啊，我帮你来了！”

赵石头凝目端详片刻，眉心打结，急切道：

“阿爹，你怎么来了？北陵关呢？被攻破了吗？”

“这里危险万分，你们快走！快走！”

“……”

“赵石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约淡淡地问道，手指抚在腰间的禹王鼓上，轻轻摩  挲，

眼神飘忽，盯着赵石头脑后的虚空，似乎看到了什么奇特的东西。

赵石头腰身一挺，身上的残甲哗啦啦直响。

“某家乃是赤甲军，选锋卒的第三伯长！”

“扫灭妖魔，护卫大帅，不在这里，还在哪里？”

“小伙子别不知好歹，看在信勇人的面子上，跟你多说几句，你们还是快快离开，否则，休怪军令无情！”

他见沈约等人，半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心中焦急，右手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却一把摸了个空。

被自己视作性命的佩刀，竟然不在身边。

“蒹葭关破了吗？叶梦阳还在吗？”

“混账！！”

沈约的问话，令赵石头心头莫名一阵慌乱，不由得大声怒斥道：

“哪里来的野人，竟敢探听军机，惑乱军心！”

“再不走，我就宰了你！”

沈约不为所动，沉声问道：

“叶梦阳，还是原来那个叶帅吗？”

赵石头陡然一呆，这句莫名其妙的问话，竟然将他问住了。

呆立半晌，他的眼中突然涌现出无比的痛苦和恐惧，身上的残甲，发出刷拉拉，细密的撞击声。

赵石头抬起双手，注视着手掌中凝固的黑色血污，胡须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

“大帅，他……他也是没办法啊……”

沈约冷冷地注视着他，

“那么你呢？你也是迫不得已吗？”

言语中带着一丝讥诮。

赵石头眼中的痛苦更深，额头鬓角耸动，牙关咬了再咬。

他抬起头来，跟老父亲殷切的目光一触，

勉强拼凑起来的勇气，瞬间碎成了齑粉。

数月来的坚持，似乎变成了一场魔障。

不能退，可也不能进。

“我究竟是什么？”

“我到底在做什么？”

赵石头用力握拳，长长的指甲陷入到肉里，却感受不到一丁点的疼痛。

血液像稀薄的露水，围着伤口打转，却滴不下来。

所有的一切都熬干了。

即便是用了“那样”的手段，也阻挡不住最终的命运。

“我做的是对的吗？”

赵石头内心中压抑已久的怀疑，猛然涌上心头。

怀疑、内疚、自责、悔恨，万千情绪一拥而上，将他伤痕累累的心，一下子冲击得四分五裂。

…………

他摇晃着转过身，向废墟蹒跚行去。

全然不顾身后老父亲的焦急呼唤。

“石头！石头，你去哪？”

老汉惶急地扑上，却被沈约拦了下来。

“是人是鬼，看他自己怎么选了。”

老汉错愕，一时没明白沈约是什么意思。

待到前方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转过脸去，立刻呆住了。

只见身披残甲的赵石头，头顶崩裂，枯干的身子，贴着冷硬的石墙，缓缓下滑，

黑红色的血浆，将青黑的石头，抹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赤痕，

好似一只魔王的竖瞳，冷冷地窥视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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