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雾散去

雾很大，让人迷失方向，看不清世界，更看不清自己。

        他出生医学世家，素来相信医学，相信科学。

        可是，有时候也不得不相信宿命。

        宿命是什么？

        ——是自然界的风雨雷电。

        ——是冥冥中的天意弄人。

        它没有任何征兆，猝不及防地闯入。

        既没有人能够预知，更没有人能够逃脱。

        正如有的人天生体弱，寸步难行。有的人生患重病，不治而亡。有的人突发意外，急转直下……

        这就是宿命，没有逻辑可言。

        芸芸众生，皆受它支配。

        遇到了，只许接受，无权反抗。

        ……

        他自小被誉为“数学天才”，数理化门门第一，就连文科的地理、历史，也是极好的。

        本以为会一路顺畅，考入理想院校。

        但是，谁也没料到，高三那年，素来康健的祖父突然亡故。而他，也高考失利了。

        他想复读，可所有人都阻拦他。

        未来，无法预料。

        这世界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明年会是何等光景，他是否会再次失利。

        说到底，其实是不相信。

        他们不相信他，甚至否定了他以往的成绩。以至于，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得有能力，力排众议，再来一次。

        后来他终是退却，妥协了。

        他听从众人的建议，去了一所外省的普通院校，选了一个不感兴趣的专业，浑浑噩噩，混了四年，毕业后，在一家新媒体公司又混了三年。

        如果说，高三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转折。

        那么第二次转折，则发生在三年前。

        倘若没有那次意外，他或许就会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余生。

        那场交通事故，让他再一次被众人否定。这一次的否定，是全盘的。

        他也彻底否定了自己。

        转眼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就像经历了一场梦，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

        往事如烟，已被众人遗忘，可他却从未得到解脱。

        三年间，他一直被梦魇困扰。

        梦里，他不由自主向上漂浮，一只纤细的手从他的掌心滑落，殷红的手绳，模糊的绿影，坠入海底深处，化为绿点，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的心空了一块，呼吸急促，难以喘息……

        再次惊醒，从梦中抽离。

        他揉了揉眼睛，用纸巾胡乱抹掉前额的薄汗，起身披了一件外衣，趴到书桌前，拿起笔，埋头作画。

        半小时后，白色画纸上出现了一根金刚结纹路的红色手绳。

        他举起画本仔细端详，指尖摩挲红绳，嘴角微微上扬。

        这一幕，在他的生活中无数次上演，早已成为每次梦醒时必做的功课。

        而这一次，他终于做回了执拗的自己，没有听从众人的建议，固执地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拼图，已慢慢显现，逐渐清晰，一步步接近答案。

        他合上画本，锁进书桌抽屉里，洗漱出门。

        外面起了大雾。

        天气预报显示，今日空气湿度高达98。这里虽位于北方，但素有小江南之称，这种大雾，他过去常见，近几年倒是少了，上一次见到，恐怕还是三年前。

        三年前，多么久远，又好像就在昨日。

        那日，他就是在这里苏醒的——洛医大二附院。

        当时自然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这里的常客。今日，更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他哼着歌，穿过迷雾，撞见了她。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失态的她，双眼红肿，脸色惨白，衣裳单薄，蜷缩成小小一团，蹲在大雾之中，像一只流浪在外的小狗，迷失了方向。

        可怜兮兮的。

        她静静地凝望着他，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田小可？”

        陆玖万心中一怔，停止哼唱，快步走近，伸手把田小可揽了起来。

        手挨到她肩膀的那一刻，惊觉她颤抖得厉害，忙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肩上：“你怎么了？很冷吗？”

        她摇了摇头，嘴唇微动，终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伸手触摸她的额头，有点烫，犹豫片刻，还是提议道：“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她四肢僵硬，五感似乎被封住了，从见面到现在，脸上一直没有表情。此刻，听到这句话，突然皱起眉头，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袖口，使劲摇头。

        仿佛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他本已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并做出心里预设。毕竟每次无论伤势轻重，只要提及医院，她都会一口回绝。他只是没想到，她这次会表现的如此强烈。

        她对医院似乎充满了恐惧。

        可是，今日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陆玖万心中有万千疑惑，却没有问她。

        他把田小可扶到医院门口的长椅上坐下，轻声叮嘱：“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别乱跑，我马上回来。”

        她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勉强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他得了回应，转身快步朝医院走去。

        大衣隔绝了寒风，带着他特有的气息，温暖而不炽热。能够捂热她，却不会烫伤她。

        一如他的性情。

        她裹着那件绿色大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那日，他问她：你相信宿命吗？

        相信，她如实回答。

        他们的相遇，何尝不是宿命的安排。

        她以为，她靠近他，是为了还人情。

        其实，不只如此。

        她不得不承认，她是被吸引的，不由自主。

        温柔，是一个人最美好的品质。

        而她，素来对温柔没有丝毫抵抗力。

        相识至今，他分明早已觉察她的异样，却从来没有打探过她的过往，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更没有迫使她违背心愿。

        无论有多么不理解，他还是一次次遵循了她的意愿。

        他似乎习惯了迁就。

        迁就每一个人……

        医院门口，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

        生离死别，每日都在此间上演。

        这里就像一个小世界，独立于凡尘。身处其间的人，大多拥有独特的气场，对生老病死淡然自若。他们只关注自己方寸之间的小天地，只关注三时三餐，只关注四时冷暖。

        而医院门口的生意也是最好做的，再吝啬的人，也不肯“委屈”了病人。

        一袋一袋的新鲜水果从这里提进医院大门，被众人围拢着的老妇人早已喜笑颜开，身旁的水果篮子空了大半。

        只可惜好景不长，下一秒，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你这秤不对呀！”一位身穿深色西装的男子拎着一袋香蕉去而复返。

        “怎么可能啊，我的秤绝对是够的。”老妇人神色淡定，眼珠却飞快转动。

        “胡说，我刚去对面秤了，少了50克呢！”

        “这样啊……我不是还给你加了两个橘子吗？”

        “你这老婆子也太不实诚了，那是送的，怎么能算进去呢！”

        前一秒还挤在水果摊周围的人，下一秒就哗得一下散开了，嘀嘀咕咕，向别的摊位走去。

        待人群四散，田小可才看清那个老妇人。她过去常在广播电台门口摆摊，水果物美价廉，有买有赠，生意一直不错。

        也正是如此，谁都没想过她会在秤上做手脚。

        田小可看着篮子里如翡翠一般圆润饱满的葡萄，有一点动心，她转身朝医院方向望去，没看到他的踪影。

        要不要买点呢？

        正在犹豫不决之时，一位身穿冲锋衣的男子逆着人群，大步流星朝水果摊走去：“两斤葡萄。”

        “她的秤有问题！”西装男出声提醒，他仍站在水果摊前和老妇人理论，没有离去。

        穿冲锋衣的男子似乎不曾听到对方的声音，并未回应他。

        “我说——”他提高了音量，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她的秤有问题，缺斤少两，你还是去别家买吧！”

        “我乐意。”穿冲锋衣的男子终于回应了，可是语气冷冷的，没什么表情。

        西装男顿时来了脾气：“你脑袋有毛病啊，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老子花自己的钱，要你管。”穿冲锋衣的男子自顾自挑选着葡萄，从头到尾都没看对方一眼。

        “退钱！”男子要回水果钱，扔下那袋葡萄，骂骂咧咧离开了，“神经病！活该被坑。”

        老妇人慌忙称好葡萄，又往袋子里加了一根香蕉，战战栗栗，把那袋水果递给穿冲锋衣的男子，像是生怕对方反悔似的。

        “我不喜欢吃香蕉。”男子付完款，取出香蕉放回原位，重新挑了一个梨子塞进袋子里。

        “那个磕坏了！”老妇人急忙制止。

        男子并不理会，拎着袋子转身大步离开。

        背影高高大大的，很有气势，震慑住了众人。

        田小可总觉得对方看着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闭眼努力回想，脑海里刚有了一点线索，就被打断了。

        “好点没？”只见陆玖万提着一包药走进，俯身蹲在面前，与她视线平行，眼里满是担忧。

        “好多了。”她扯出一抹笑。

        见对方有了回应，陆玖万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语气也轻松了许多：“能开口说话了，看来确实是好多了。”

        “吃葡萄吗？”田小可突然转移话题。

        “啊？”

        “我去买。”

        “……”

        他伸出手，却抓空了。

        不禁摇头苦笑：真是风风火火，拦也拦不住。

        寒风中，她裹着他的大衣，像一只美丽的绿蝴蝶，朝着光亮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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