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献俘（一）

第二十一章  献俘（一）

成周分王城和大郭两部分。王城在成周的西边，内设天子宫殿和官署；大郭是居民区和成周八师的驻扎地，其中建有宗庙社稷，还有瀍水穿城而过。成周建成至今不过三十年，街道宽敞，房屋整齐，行人如织。远远地看到大社的土台高高地耸立，君主般威严。

到了城中的宗庙前，只见当先一块影壁挡在入口前。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诸侯贵族和公卿大夫，衮服博袍，衣冠楚楚。觪见到他们，温文尔雅地上前一一见礼。

这些人大部分是中老年人，明显和觪有代沟，只是拘礼地说些客套话；也有一些年轻的，见到觪，面露喜色，过来和他说话。看到觪身后的我，他们流露出惊异的眼神，熟络些的还笑着对觪说太子身边竟有如此俊俏的小臣，听得觪一脸郁闷。

过了不久，庙内一阵鼓声隆隆响起。人人敛声正容，陆续穿过前院，从两侧登阶入庙。

我跟在觪的身后，来到一处回廊上。只见这是一个两侧建有回廊厢房的小广场。方才庙外的影壁后面，一条宽阔的石板庙道直通周庙的大殿前。那大殿坐北朝南，气势雄伟肃穆，和昨天看到的王姒殿一样重庑红瓦，却在上面多出了一个穹庐似的圆顶。

只见殿前的庙道两旁黑压压的，我望去，其中一边，一动不动地跪着几十个蓬头垢面的人，看不出表情，全身脏得不成样子，双手反缚在身后。

“那些人是战俘？”我问觪，他点点头。

那另一边呢？我仔细看，只见一个个黑乎乎圆球状的东西，分好几行整齐地排放，地上凝结了一层黑色的……血！我大惊，猛地拽住觪的衣袖。

“馘。”觪答道。他回头看见我惊恐的表情，忙握住我的手安慰道：“莫怕，只是些战场上得来的首级。”

从人不能走近，只能站在回廊下看。觪叮嘱我几句，让寺人充看好我，然后就走进诸侯的行列中，站到殿前。我看到觪就站在那些人头的不远处，心里一阵不自在。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我朝远方的大社眺望。

我对社并不陌生，在杞国，每年仲春元日父亲都会前往社坛主持祭社。不过杞国的社主是一根巨大的松木，而成周的社主却是一个高大的夯土台。

没过多久，周王到了，所有人都伏地跪拜。礼毕起身，我向殿上望去，只见周王身服希冕，玄衣纁裳，与昨日相比，又多出几分帝君的威严。他稳步走到殿堂正中，钟鼓齐鸣，典礼开始。

一队身着甲胄的军士从影壁那头沿庙道整齐地走来。为首一人身着鲜红衣甲，掮着几面白旗。待他们走近，只见那人三四十岁的年纪，黝黑的脸上虎目炯炯。

我知道，他就是主帅王孙牟，母亲的弟弟么。

在望向他掮着的白旗，我的目光再度定住。上面竟也挂着几颗人头。

它们晃动着，其中不乏面目狰狞的，我忙低头，不敢继续看。

他们从我前方经过，鼻端飘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红衣人掮着白旗一直进到殿堂中，将白旗献在祭台上，祭司抑扬顿挫地唱祝起祭文。

这时，几名甲士执钺走到庙道上，在缚跪于地的俘虏们面前停住，而后，拽住一名俘虏的头。

那俘虏眼睛睁得大大的，甲士举起手中的钺，往那俘虏颈上砍去……我猛闭上眼，忍住喉头的尖叫。

一阵嘶哑的哭叫声响起，我睁眼，那地上已经惨不忍睹，一个看起来还是少年的人又被拉起，他绝望地嘶叫挣扎，两名甲士将他按住。他趴在地上，身体依然颤抖不止，一人高高地举起钺……

我再也不敢睁眼看，腹中升起一股呕吐的欲望。

这些事的存在，我其实是明白的。除了人们口中的传说，木牍上有时也会看到“献馘”、“用俘”等字样。但一直以来，这些事离我很遥远。杞国地处中原腹地，我出生以来，从未生战，也从无献俘。在杞国，祭祀不过是杀牛宰羊罢了。

浑浑噩噩中，仪式终于结束，我看到觪向我走来，旁边似乎还有一人。

“姮！”觪看起来很高兴，“为兄遇着了恩人。”说着，笑意盈盈地看向他旁边那人。

看去，却正是太室山上救我们的姬舆。他看着我的打扮，似有些疑惑，而后，大约认出来我是谁，神色平静下来。

我向他行一礼，没说话。

“你脸色为何如此苍白？”觪发觉了我的异样，又看向我旁边的寺人充，寺人充答不上来，慌张地看我。

我小声道：“阿兄，我想先回去。”

觪看着我，关切地问：“莫非身体不适？”

我点点头。

觪答应下来：“去吧，好好歇息。”

——

终于出到外头，寺人充追了上来：“君主，太子命小臣跟着君主。”

我看了他一眼，找到来时乘的役车，问他：“你可懂御车？”

寺人充答道：“懂。”

我看看拉车的牛，指着觪的夏篆对他说：“去解匹马替下这牛。”

寺人充大惊：“君主，那可是……”看到我不善的目光，他把话吞回去，乖乖地去解马。

换上马后，我上车，寺人充坐在御者的位子上，问我：“君主可要回宾馆？”

我看着天空，只想散散心，说：“不回，你将车一直赶。”

寺人充疑惑地问：“往何方？”

何方？

我随口说：“东。”

寺人充扬鞭一响，马拉着役车往东跑去。

成周街市上，人声鼎沸。行人熙熙攘攘，车马辚辚，寺人充高声地叫路人让道。街边，妇人扎堆说笑，小童嬉笑着从巷口追逐到大路上，后面传来大人喝止的声音……

我坐在车上，僵直的身体感受到这市井里温暖的生气，渐渐舒缓了些。

方才那个少年被杀时的哭喊声，似乎仍然在耳畔萦绕。

我已经死过了一次。对死亡的恐惧，自从上辈子结束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经历过。

直到方才，看到别人的生命断送在自己面前。

心跳仍然很快，就像上辈子经历过的感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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