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七章 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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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明刘慎思受周镳指使,先以考察苏州印坊为由,将报社三名书手派往苏州,排版当日又以报道扬州银庄票银通兑为由,将另两名安庆书手派往扬州,剩下的只有排版匠人,由副总编吴应箕亲自将公揭改入第二版,说是新出的时文,让排版工匠连夜更改。那些工匠识字但不识文,只道跟复社寻常的时文一般,排出后立刻交付书坊印刷。”
南京大江银庄三楼上,庞雨平静的坐在上首,他刚刚从徐州赶来,下面的暗哨司副把总徐大耳正在奏报,旁边坐着刘若谷和周月如,庞丁则站在一边。
庞雨原本计划中,到了南京优先检查银庄的业务,特别是重要的贴票发行事宜,万没想到最先处理的却是报纸。
“时报目前三处印刷,武昌、安庆、南京,印好之后顺流发送,因为是南京负责排版,制好版才往上江送,所以南京这里印制最早,当日复社的人盯着书坊,印出一批就往码头送一批,都是发往下江的。见报当日午前属下接报,随即派人堵住印坊及报社,码头未发放的尽量追回,总计发放一万七千余份,南京虽然都往下江发,但这里四通八达,很多会被行客行商带往各地,陆路无法拦截,下江很多州府是客船带去,零散又走得太快,只追回两成,苏松一带几乎没有追回。”
徐大耳看看庞雨脸色后小心的继续道,“送往安庆的印版刚印出第一批,即被印坊发觉不妥,报到承发房后,何典吏扣下了报纸未曾往外发送,武昌的印版由快马追回,上江中江都未曾流出。”
“本官派人在徐州以北运河沿途所有码头高价回购,尽量减少往北的影响。”庞雨看着桌面上的两张纸,“也就是说,影响主要在下江,南京至苏松一带。”
徐大耳连忙躬身道,“确实如此,都是复社士子最多的地方。”
庞雨说罢拿起桌面上的另一份呈文纸,这份上面连共署的名字都有,庞雨仔细看过一遍,桐城的士子只有一个方文他认识,孙临、钱秉镫、方以智这些人的名字都没有看到。
再细看过一遍后道,“这是在城内张贴的?”
“正是,南京街市码头各处有张贴大幅公揭,这份是照着三山门张贴的大幅公揭抄下来的,此外在贡院周遭复社在街上四处发送,主要是给那些应试的士子,但内容与时报刊发的略有差别。”
庞雨抬头看了看几人,“各位再细看一遍,我们逐段细察,涉及到重要的人,我们务必要马上想办法向他们解释,力求弥补错漏,减少其中损失。”
刘若谷拿起自己面的那张道,“街市张贴这一版上,写明了阮大铖贿通淮抚,给吴光龙免罪,没有指明是朱军门,但跟指名道姓也差不多,时报那版则是请托同年中任军门者某某,吴光龙所在庐江县就在凤督辖区,有心人一看也明白,好在是没有明说,跟朱军门那里,不知该否去弥补一番。”
庞雨嗯了一声,公揭中涉及朱大典的就这一处,如果在南京城内张贴,那不关庞雨的事,但上了江南时报,就跟庞雨相关了,而且传播的范围和力度都是指数级的增长。
徐州在朱大典的辖区,这是南北分界上的重镇,又有运河经过,这是庞雨正在准备经营的地方,不但是码头漕帮,他还准备在这里运作出一个营头,将徐州打造成预想中的大战后勤基地。
如果没有朱大典的支持,这个预想根本无法实现。这两版公揭之间,时报没有直言是淮抚,比张贴版委婉一点,但传播范围更广,朱大典知道时报背后东家是庞雨,他会在多大程度上记恨庞雨,目前殊难预料。
“第二人涉及的是这一段‘而大铖每欺人曰:涿州能通内也。在中在外,吾两人无不朝发夕闻’。”
听到这里,徐大耳全身僵硬,这一段的涿州,他们都知道是写的冯铨,公揭中的文字显得甚为浅薄,一看就是胡乱编的,但人却是真的,涉及的两人对庞雨都十分重要。
刘若谷抬头看着庞雨,“寻常人不知此是谁,只是这时报流传出去不少,早晚会流传到京师,可能跟冯老先生那边,还是需要这个,这个……”
桌边唯一不知道涿州是谁的,就是周月如,她看几人反应就知道涿州这两个字惹了大麻烦,眼神在几人身上转动,想寻到一点信息。
徐大耳低声道,“刘慎思改了淮抚却没改涿州,或许是因为他只知道朱军门与大人有往来,而不知大人也与冯老先生交厚。这刘慎思擅自改动书手共制的定版,他在安庆的家眷……”
“银庄的惯例是如何处置。”
“原本是在安庆府城内住,犯事之后家眷转入婆子墩堡,吃住都只能按个寻常墩户,由墩中总旗看押。”
“先照此办理。”
此时外面一阵喧哗,隐约听到有人叫喊阮胡子,庞雨缓缓起身到了窗前,楼下街中一群士子正在边走边嚷,还向路边读书人模样者发放报纸,不用说主要就是为了上面的公揭。
大江银庄所在的淮清桥在大中街上,距离贡院不远,最近南京乡试临近,街上随处可见来赶考的士子,复社一群人选择这个时候,也是故意要把影响做到最大。
下面街中士子叫得兴起,一起欢呼起来,引来周围路人纷纷侧目。
刘若谷来到庞雨身边低声道,“公揭之中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或是污蔑之辞,甚至把桐城民变的肇因也归在阮先生头上。”
庞雨摆摆手,“你预备些名贵些的物件,再备一万两银票,先去朱军门那里走动一下,解释清楚缘由,尽量减少误会,冯老先生那里我找吴昌时想办法。”
“是,大人。”刘若谷看看庞雨道,“小人是觉着,朱军门那里最好还是阮先生亲自去走动,说出来的话朱军门才信,冯老先生那里也是,最好阮先生能去一封信,比吴昌时的管用。”
“可打听到阮先生在何处?”
“公揭发布之后,南京士绅之中群情沸腾,先是躲在石巢园,复社堵在门前吵闹恐吓,阮先生不敢留在城内,对外说去了牛首山,实际在莫愁湖别业,还在私下托人跟复社主事的求情。”
庞雨点点头,“最先需要去解释的,便是阮先生,本官去看看他。”
……
夜色降临,南京城外的莫愁湖上画舫纷纷离岸,辉煌的灯影倒影水中,犹如湖上的不夜城。
庞雨戴着帽子,在一处昏暗的小院门前停下,几名亲卫散在周围警戒。
眼前这个院子其实是阮大铖给亲父修的,请了园林大师计成设计,园子虽小却精致,与莫愁湖的野景相得益彰,距离庞雨在湖边的住处不远,庞雨每次来都觉得心怀舒畅,但今天全然没有心思欣赏。
只听吱呀一声响,小院的门页开了,一盏灯笼探出来。
庞雨借着灯笼光认出是杨维垣,跟阮大铖一般的同列逆案,杨维垣小心的往两边看了,连忙把庞雨迎入门内。
庞雨跟他打听阮大铖的情况,杨维垣只是摇头,打着灯笼在前面领路,小院中一片暗淡,只有东厢房里面透出光来。
到了东厢房门前,亲卫都留在外面,庞雨跟着杨维垣走了进去,目光扫过去没有看到人,再往下一看,只见一个人影跪在地板上,阮大铖头发散乱,平时打理工整的胡子也乱糟糟的,他呆呆的看着地面不出声,整个人如同枯败的干草一般,连庞雨走进来,他也仿佛没听到一般。
“阮先生你……”庞雨默然看着颓败的阮大铖,他跟阮大铖交往数年,对此人也颇为了解,阮大铖想当官也想要名声,这次复社就专败坏名声,同时也断了复起之路。
庞雨来之前估计阮大铖受到的打击可能很重,但没想到会达到这种程度,话到口边一时又不知如何劝说。
阮大铖听到庞雨的声音终于有了点反应,他缓缓抬起头来,愣愣的看着庞雨,好半响之后嘴角慢慢裂开,两行老泪从脸上滑落。
庞雨轻轻扶着阮大铖的手臂,“在下御下无方,累先生受苦了。”
阮大铖眼神茫然的看着庞雨,呆了好一会声音沙哑的道,“老夫十七岁那年的冬天,家父在河南任上病重,收到消息时祖父悲痛万分……”
庞雨有点意外,但不敢打断他,只能静静地听着。
阮大铖仍在回忆,嘴唇抖动几下接着道,“阮某陪着祖父远涉千里,赶到河南终于见到家父最后一面。”
庞雨没有插话,只是不停的点头,在这个时代,陪着一个老人在冬天远涉千里,去看望病重的父亲,无论路途的艰难还是精神上的重压,都是可以想见的。庞雨知道阮大铖说的家父是他嗣父,阮大铖的亲爹还在莫愁湖边住着,肆父死后阮家的族内又让他回到了亲父名下,但接触中看来,阮大铖心理上实际更亲近嗣父,在这个他人生遭遇沉重打击的时刻,他自然会想起最亲近的人。
“家父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端正为人光耀门楣” 阮大铖口中述说着,眼神中出现了一点神采,仿佛又看到他的肆父一般,“阮某一直记在心中,也一直如此做的。十七岁便中了举人,二十九岁中了进士。”
以往的时候阮大铖常常会暗示自己冤枉,但又回避事件的详情,庞雨还是第一次听阮大铖细说他的过往。
“老夫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熹宗朝之初便是给事中,同年故旧遍朝野,大好的前程。高攀龙是吾座师,左光斗是意气相投的同乡好友,老夫入朝便死心塌地跟着东林。”阮大铖眼中微泛泪光,“天启四年老夫在家丁忧,左光斗带信,让我回朝补任吏科都给事中,老夫昼夜兼程入京。到京之日才知道,东林竟已把吏科都给事中给了魏大中,就只因高攀龙、杨涟与左光斗不和,他们视老夫与左光斗为一党,便生生夺了老夫的吏科都给事中,要老夫去任那魏大中空出的工科都给事中。他东林凭什么如此对待老夫,老夫名列三榜第十名,他魏大中名列三榜第十三名,在老夫之后足足三名,他凭什么任职为首的吏科!老夫却任职末尾的工科,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维垣跟着低声骂了一句,庞雨没听清,但肯定也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却不知到底是骂谁。庞雨因为与复社中人常有来往,听闻过不少阮大铖的往事,当时东林并非铁板一块,对外跟魏忠贤斗,内部也斗来斗去。因阮大铖和左光斗的同乡关系,高攀龙、杨涟将他视为左光斗一系,吏科都给事中的权力很大,是六科御史中的顶级,他们担心左光斗势力大增后把持东林,于是用魏大中顶替了阮大铖,阮大铖与东林的决裂正是源于此,从此走上了另一条全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阮大铖摇着头,泪水连连滑过脸颊,语气中满是悲愤,“连青皮喇唬都要讲个言出必行,何况自诩谦谦君子,分明许了我的给事中,凭什么给了别人,我为东林鞠躬尽瘁,攻浙党、弹劾史继楷,哪样不是我挺身在前,魏阉所制的《东林点将录》一百零八将,老夫的绰号是‘没遮拦’……”(注1)
“不信你去看…”阮大铖抱着庞雨的手臂拼命摇动,一副他不信就要拼命的模样。
庞雨不敢推开,只得连忙点头,“阮先生委屈了。”
“没遮拦啊,没遮拦,哈哈哈。”阮大铖松开庞雨扑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干笑了几声,“没想到最后阉党视老夫为东林,东林视老夫为阉党,皇上视我则首鼠两端,你说还有比老夫更倒霉的人否。”
“老夫十余年来忍辱负重,从不敢对东林复社稍加一词,就如此……”阮大铖又紧紧抓着庞雨的手,庞雨感觉又痛又麻,从未想到阮大铖会有如此大的手劲。
“他们尚要对老夫赶尽杀绝,赶尽杀绝!” 阮大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恨意,“东林满口仁义道德,究其实不过画地为牢党同伐异,一群小人互为标榜尔!东林待我不义,强行将老夫划入阉党,竟连乡党也要反目,左光斗目我如寇仇,何如宠视老夫如路人,这些也罢了,方家与老夫三代之交,方以智竟然在老夫身后放冷箭,老夫对不住任何人,没有对不住方以智,老夫待他不薄,三代之交啊!”
“阮先生……”庞雨本想说方以智没有共署,但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接下去。
“都是你!”阮大铖突然指着杨维垣,眼中如同冒出火来,“熹宗归天今上登基,老夫分明给你两封信,东林得势用一封,东林失势用另一封,写得明明白白。你已明知皇上要重用东林,却因你与东林私斗,竟然不分青红皂白把老夫攻东林的《七年合算疏》送上去,惹怒了东林,生生将老夫归入逆案,变成了这劳什子的阉党!”
杨维垣一时不防,只得慌乱的回道,“杨某是想着,你那《七年合算疏》有理有据,正可斗垮东林。”
“那你不知署你的名字!”
“若是恰好斗垮了东林,你又要说杨某窃了你的大功!”
阮大铖对杨维垣怒目而视,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庞雨正待劝说,阮大铖猛地一把扑倒了杨维垣,双手朝着杨维垣头上乱打,杨维垣被打得晕头转向,口中叫骂着奋力抵抗,两个老头体力不强,一时也难分胜负。
庞雨在旁边劝解,外面的亲卫听到动静慌忙赶到门口,见到两个老头打架,也不知该不该进来。
地上的杨维垣猛地大吼一声,阮大铖被推得歪倒一边,他也不起来,便瘫在地上嚎哭道,“写的明明白白,东林失势才用《七年合算疏》,明明白白啊……你私心作祟,你和东林私斗,关老夫何事……你害得老夫好苦啊,老夫这一生啊,便是被你这等人误了!”
庞雨还是首次听说此事,看样子阮大铖是两手准备,说难听点就是首鼠两端,只是当时他不在京师,委托杨维垣根据情况投递,结果杨维垣有了私心,看阮大铖确实写得很好,直接当作和东林搏斗的武器发射了出去,彻底得罪了东林,阮大铖就此在逆案中稳坐一席,可以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或许是压抑在心头多年的话说了出来,阮大铖瘫在地上放声大哭,不时还嘶哑的笑两声。
过了好一会,阮大铖才撑起身体,他就这般趴在地上,眼神慢慢的凝聚在跳动的烛火上。
“周镳上月还借了我的戏班去,听了三出戏,都是老夫所作的,哪次复社诸子来借戏班老夫没借给他们,老夫敢不借吗?他们竟当着我戏班的面边看边骂,老夫也从不敢恶言相对。老夫进士及第年过半百,原本是受人冤枉,却要乞怜清流,自表无罪。终究到头来,他们还是不肯放过老夫,好,好!”阮大铖两眼通红,趴在地上涕泪横流,两条长长的鼻涕挂在胡须上。
“复社小儿,老夫与你们势不两立,只要有一口气在…” 阮大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下巴的胡须不停的抖动着,用几乎是从喉头挤压出来的沙哑声音道,“必报今日之辱!”
……
注1:魏忠贤所编《东林点将录》有几个不同版本,是随着当时阵营变化而变化的,阮大铖曾名列“马军八骠骑”,绰号“天究星没遮拦”,阮大铖投靠他之后,又换成了其他人,要说魏忠贤还是很有创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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