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心乱

风急月隐，云稠星稀。

夜色初至，青山寺上空天象骤变。树梢簌簌作响，枝杈毫无规律地狂摆，庄严的佛堂传来呜呜的嚎哭声，经幡急舞摇晃，好似被禁锢的冤魂迫不及待想要挣脱。打坐的僧人纷纷起身，顶着狂风，用尽力气将佛堂大门一寸寸关上。没一会功夫，方才还在外晃动的人影全都消失不见。

净念今日难得没有守着残灯诵经，而是独自站在小屋外，对着一个方向默默出神。

僧袍被风向操纵形状，变化万千中，只有净念始终站在原地，巍然不动。

桥面晃动的声音变了调子，净念眉心微动，知道是等的人来了。

“大师。”

净念回头，除了徐湘祈和姜珣，这一次随行的还有封于馨。

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徐湘祈口中的“大师”，斗篷下的眼睛不自觉睁大了些。

没想到他竟如此年轻。

封于馨心中生出些后知后觉的惧意，并非恐惧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担心这位“大师”德不配位，万一平白浪费了她的性命，又没能救回徐姐姐的挚友，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徐姐姐答应她的事，还会作数吗？

徐湘祈没有留意到封于馨的异常，顺着净念的指引，已经先一步进入房中。

“施主，”风声太盛，净念的声音若隐若现，“若是心生悔意，现在离去，还来得及。”

“施救过程中，容不得半分游离，若施主决心未定，还是放弃为好。”

姜珣脚步一顿，侧耳凝眉，显然也在等封于馨的决定。

封于馨微微怔住，原本有些忐忑的心境因为净念这几句话，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笑一笑，绕开净念，率先走了进去。

“多谢大师提醒，于馨必定牢记。”

众人进屋，门一关，猎猎风声被隔绝在门外，顿时变得遥远。

“大师，我们就在此处施术吗？”徐湘祈环顾四周，不由为面前简陋的环境担心。

净念没有回答，走过略显逼仄的长廊，推开尽头一扇铁门。

灯光昏暗，徐湘祈来过几次，都未曾发现，原来这里竟还有一扇门。

门上遍布猩红锈迹，此地临水，纵然京郊少雨，这扇门却已经被腐蚀得几乎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灰尘扬起，模糊了门那边的景象。

净念介绍的声音徐徐响起：

“这里是寺中禁地，历代住持特设前院，以便着人看管。自上次姚施主与贫僧见面之后，贫僧便想到，此禁地必有今日重见天日之时。”

随着净念话音落下，一座阴森诡谲的祭台渐渐在众人眼前清晰。

铜铃高悬，红绳交缠，此地久不见天日，空中凝结成的寒露沿着绳线缓缓滑落，乍看上去，好似鲜红的血迹。寒露滴滴汇集，祭台的石板覆盖一层经年的潮湿，摇晃的人面灯环绕石板，灯芯长明，散发出幽暗的绿光，照亮祭台底部鳞片般的纹路，一条巨蟒栩栩如生盘桓在地，做出守护的姿态。

再远些，墙面上似乎还有些看不清内容的壁画，但徐湘祈等人已经无暇顾及了。

眼前这一幕，太震撼、太悖逆。

“青山寺，怎会有这样一处所在？”

问话的是姜珣，黑暗中，他身上流淌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慑人之意。青山寺数年前被赐封皇寺，就连陛下也偶尔会来此进香，却不知寺中竟有如此一处不祥之地。

此乃大不敬，应治青山寺欺君重罪。

此刻的姜珣又成了那个杀人如麻的圣戌首司，昏暗的光线中，他的视线轻而锋利地落在净念身上，等他的回答。

净念没有在意姜珣的态度，反倒是徐湘祈反应出不对。她的声音带着淡淡不悦，挡在净念身前。

“这里没有官差和罪犯，姜大人要摆官威，就请离开。”

话音落下，姜珣只微微犹豫，便立刻收回视线，退后一步隐入黑暗，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其实方才，他的确只是想问清祭台的由来，语气或许比平常重了些，可若是周禅在这里，定会被姜珣的态度惊掉下巴——

圣戌的准则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放在平常，净念此刻人都已经快到圣戌地牢了。

净念一马当先走进密室，徐湘祈立刻跟上。这里比在外面看起来更大更空旷，净念说话时竟隐隐有回声传来。

“恕贫僧不能相告。”静念表情不变，回绝了姜珣的问题，他也没有再追问。

距离子时还剩一个时辰，密室中的几人相顾无言片刻，封于馨突然来到静念面前：

“大师，能否传授小女一段静心经？”她的笑容有些赧然，“我有点害怕。”

静念细细看过封于馨的面容。

被一个算得上陌生人的异性这样打量，封于馨心中却没有丝毫不适，那目光就像一个年长的长辈，慈悲又温和，于是她坦然地回望静念，等待对方的回答。

半晌，静念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目之所及再无生路，折桃折柳，往生皆是坦途。”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蒲团，“施主，请。”

和缓的诵经声中，似乎连墙壁上扭曲张狂的画作都变得平和起来，徐湘祈心有所感，来到封于馨身边盘腿坐下，很快也进入那种入定般、玄而又玄的境界。

姜珣站在密室门前，仰头打量整座祭台。

凭他的直觉，能够判断出此地定然沾染过人命，且数量不少。虽然整间密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血腥气，旁人不会立刻察觉，姜珣却对此十分敏感。

佛门清净地藏着这样一处炼狱，实在蹊跷。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三人身上，在静念所在的方向停留许久。

他真的值得相信吗？

这么多年，姜珣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静念襄助的动机太单薄，出现的时机也巧妙，简直就像一场提前设计好剧本的表演。

姜珣思绪纷乱，失序的心跳怦然如鼓。他神情晦暗，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的心乱了。

事已至此，除了相信静念，别无他法。

恰在此刻，高悬于顶的铜铃无风自动，铃舌相击，沉窒的旧音震碎平静，呢喃的诵经声戛然而止。

静念睁开双眼，生死枯荣在眸底一闪而过。

“子时，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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