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守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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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将近半个月的雨,终于宣告停歇,天气开始放晴,人们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心情跟着晴朗——孙伯颢没有感觉,他的心里反倒愈发阴霾密布,因为明天就是娘亲的忌日了。
其实他也该习惯的,每年到这个时候都要发生一次,心脏不由自主地抽紧,慢慢又好像变得堵塞,然后胸口发闷……不算好过,然而他并不想忘记这份难过。
他天资不错,很早就能记事了。父亲作为孙家长子,身上担着职责,每天都很忙碌,并没有多少精力关注孩子,而母亲却一直全身心地陪伴他爱护他,因为母亲付出的爱足够填补父亲的缺失,所以他也没有心生埋怨。他本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就像娘亲说的那样。
可是,就在他三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他还清晰地记得娘亲临行前,安抚他说:“娘只是出去接应一下你四婶婶,很快的,到时候你还能多两个弟弟妹妹一起玩呦……”他还是哭着不依,直到娘亲答应回来后教他练刀,他才勉强点头。
不曾想,娘亲竟就此一去不回!
孙伯颢满怀期待,却在几天后等来了母亲的死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然而事实确凿,活着回来的只有四叔,以及四叔那两个尚在襁褓的孩子。
爷爷告诉他“事已至此,都是一家人”,父亲也跟他说“没办法,终归还是一家人”,所有人都在劝他想开点,让他别因此心生怨恨!
他明白,都是一家人,娘亲和四婶私下还是好闺蜜,真要愤恨的对象更应该是那些敌人那些凶手。可他就是不畅快,心底像是垒了一堵墙,不管怎样推倒清理,很快又会堆积起来。慢慢的,它就砌成了一座囚牢。所以,他只能追着那个叫孙伯符的堂弟胡搅蛮缠,那个人奇异的发色、瞳色和深邃英挺的样貌,都在深深地刺痛着他,却也因此让他能稍微喘口气,而不至于窒息失控……
这么多年了,很多习惯都已经刻在骨子里了。
即便明天才是忌日,孙伯颢却已经准备好出发前往墓园了。如往年一般,忌日前一天下午去墓园,待一晚上,清晨回家,然后忌日当天晚上再待一晚——这是独属于他和娘亲的时间。
他换上新衣,是一整套的红色袍服,记忆中娘亲便最喜穿大红衣裳,飞扬、热烈,开朗、精神。接着再提上两坛新酿的梅子酒,娘亲本是外地人,却偏爱江城特产的青竹梅子酒,尤其喜欢当季新酿,一口下去,像是喝到了江洲烟雨。
最后,他一个人上路了,这个时候,即使是往常寸步不离的孙棠小丫头也不允许跟随。
孙伯颢到墓园外面的时候,刚好天色擦黑,墓园里却早已萤火照耀,不见阴森,反觉分外温暖。
入口处不远有座小屋,也亮着灯,屋门口似乎站了个人,不等靠近,那人就已经轻轻缓缓地走上前来。
“王伯。”孙伯颢行了一礼。
来人一身素衣,看着四五十岁的样子,族里人都尊称他为王伯,连族长孙邕城——孙伯颢的爷爷,也同样叫他王伯。孙伯颢第一次来,王伯就四五十岁的样子,这十多年过去,他这看着还是四五十岁。
“老朽估摸着小颢该来了,就想着先把阵法安排好,这不,刚放下手,你就来了!”王伯点了点头,微笑道。
“麻烦您了!”孙伯颢感谢道。
王伯算是守墓人,整个墓园都是他在管理,像开启阵法为墓园提供光亮,以及调整阵法路径让人安然进入墓园,都是他在操作。其实以他的贡献和资历,足以当得太上长老,不过他却甘愿守在这逝地。说不上到底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有什么放不下的人,也或许只是因为这些人生前守护家族,而他想守护沉眠的他们……
“你呀,还是老样子,快去吧!”王伯挥了挥手,示意直接进去就好。
孙伯颢点头,再行一礼,随后深吸一口气,举步行进。
他轻车熟路地走着,手上提着的两个酒坛微微晃动,偶尔触碰发出细微的碰响。他闭起眼,心里默数着,数到第九十九,然后睁眼。
——孙氏云字长媳吴苋之灵。
他蓦然就红了眼眶,嗫嚅着无声地喊了一声“娘亲”,随后沉默良久。
“娘亲,孩儿看您来了!”他终于重拾勇气走上前。
“娘亲,这是您最爱喝的青竹梅子酒,”他蹲下小心地把酒坛放在墓碑前,口中轻轻地说着,“往年您总是骂我还小,不让我喝酒,结果您自己全喝了……”
“我的成年礼举行过了,我已经是大人了!这回您可没有理由阻拦我了吧!我要陪您一起喝!”孙伯颢坐在地上,拿过一坛酒打开,一脸嬉笑。他并不嗜酒,此刻却喝得十分熟练。酒液才入口,醉意已上头。
“娘亲,孩儿这一年书读得不错,刀也练得较以往要好了,就是总不太打得过某人……糖糖那小丫头,我捡回来的时候,那么一丁点儿,现在都长得到我肩膀了,就是身板依然瘦瘦弱弱的,还得多投喂呀……还有我……”
红衣少年醉眼迷蒙,絮絮叨叨。
夜渐渐深沉,少年渐渐揽抱墓碑,像是寻求母亲的怀抱,然后依靠着安睡。
夏风习习,温凉舒适,拂过墓碑,拂过人心,拂动梦境。
少年似乎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个红衣女侠,横刀立马、对酒当歌,女侠快意恩仇、浪迹江湖,行至烟雨江城,喜欢上当地的梅子酒,也喜欢上一个当地人,然后落地生根,有了一个孩子,她收敛起跳脱,学着为人父母,那些严厉、那些温和、那些慈爱、那些宠溺都显得弥足珍贵。她给孩子取名“孙伯颢”,她希望她的孩子能成为一个广博而光明的人。
“娘亲,颢儿想你了……”
夜色渐褪,少年的抽噎随之消散,少年的梦境也随之湮灭。然后,天亮了。
孙伯颢在卯时准时醒来,他扶着墓碑慢慢站起,拍了拍昏沉的脑袋,再看了眼天色后,便认真磕了三个响头,之后起身离开。再过些时刻,墓园就该陆续有人来拜祭了。
红衣少年摇摇晃晃消失在晨雾之中。
不久,大约卯时一刻时候,墓园迎来了今日“第一位”祭拜者,也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一袭白衣,乘雾而行,一头墨发似是晕染了幽蓝,彷如雾中夜河。
白衣少年步履轻盈而稳定,崇敬地扫过一座座墓碑,也路过一位位逝者。
最后,他停在一座墓前。
静默片刻,然后,他庄重地行礼祭奠……
朝霞破雾,洒在墓碑上,落在碑前酒坛里,酒坛微斜,而酒液剩半,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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