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三刀

独眼头头死了，纠缠孙仲道的黑衣喽啰没坚持多久就溃逃了。

        就近的树林里找了块地，好歹让孙三及一众护卫的遗体入了土，不过那样仓促的小土包，怕是不用多久就无人问津了。坟不是坟，墓不是墓。

        虽说收拾了一番遗物，其实也没甚可留的，那些木讷的汉子大多朴素。孙伯符也就留了孙三那把佩刀，其余一概随故人而入土长眠了去。

        “这事儿有些蹊跷，按理说……”孙仲道叹了口气，他隐在宽袖里的手细细摩挲着青色玉牌上的浮空水纹，语气捉摸不定。

        “道哥，你应该有办法查到这些人的背景吧？”

        “怎么，难受、悲愤、想替人报仇？”孙仲道眯起眼睛盯着情绪不佳的少年，语意波澜不起，“好像是孙三救了你一命，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就是个背主的小人，而事实上也正是因为他的出卖才使你命悬一线？”

        稚嫩的少年脸上神情蓦然僵住。

        “更何况，你们实际上只接触过短短几天而已，甚至熟人都算不上。或许只是救过你之后，骤然一死，你心里就放大了他对你的影响。你清楚么？”

        平静轻缓的语声拆成一个又一个字词钻入少年耳中，尖锐地直刺大脑。

        “我……”他张了张口，却无法言语，最后只能沉默。

        孙仲道叹口气，“那就不报仇，只当做给我们自己出气吧！”

        孙伯符一呆，抬头看向那青年道人，入眼却是和煦笑容。于是，他轻轻点头。

        “走吧，先入关。”

        一番变故，车马不复，两人只能徒步。孙仲道已当先动身。

        斗篷少年默然立了一会儿，随后他一手拢起雾色长发，一手提起孙三的遗刀。那把刀有些破旧，整体呈青灰色，开鞘一指距，可以隐约看到一个细小的“三”字。三刀？少年笑了笑，然后向着远处那道被日头照得金光耀耀的关隘，开始迈步。

        龙门关看着不算远，两人驭使身法疾驰，即便如此，也花了快一盏茶时间才进入关内。

        一入关孙仲道便独自外出收拢消息了，而孙伯符暂无事可做，也无心再多出事端，干脆就窝在驿站客房休整。

        不多时，孙仲道归来，身后跟个其貌不扬的汉子。

        “老方，信息统筹负责人之一。”孙仲道示意。

        “回两位爷，”老方上前一步，躬身说道，“经排查，众护卫中，除孙三外，皆无特别疑点；孙三此前一切清白，推测异样首现应在五天前，其时妻儿忽然失踪，但对外宣称省亲；而伏击之人，以独眼大汉为首，皆属附近的不入流帮派‘毒龙帮’，前身为街头混混——毒龙帮也是五天前接到一桩隐秘悬赏。”

        “孙三与那独眼汉应是旧识，”孙仲道接口道，“幕后悬赏之人的藏匿处也找到了，由老方带我们过去。”

        孙伯符静默着，最终也只是颔首听随。

        三人立时整装出关，随后老方带头往来路而去，孙伯符两人紧随其后。

        纵马疾驰，不过小半天便转入一道小径，压着道复奔半日，领路的老方开始示意减速，待马蹄轻缓，再慢行半刻时，竟到得一荒僻山口前。

        天色将晚，再瞧着此处山口的奇形怪影，又是四下荒凉无人的样子，裹在斗篷服里的少年心里难免犯嘀咕，正想向一旁的道袍青年小声询问，别又是陷阱啥的，却见前头勒住马的老方轻轻打了声呼哨，然后四野突兀冒出密密麻麻的黑影。

        “我——”少年着实吓了一跳，险些惊叫出声，见旁边的孙仲道斜睨了他一眼，便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一副支支吾吾惶然的样子。少年的怒发冲冠、热血激昂已无声无息，消融将尽。

        老方全然不觉，他驱马靠近小声解释道：“小道爷，我们附近能抽出来的身手最好的‘信使’都在这了，正好二十人。”又冲一众黑影一招手，续道：“接到遇伏消息后，我们一俟查明眉目，就已派了他们先行探索。现在应是尽皆明晰了！”

        二十道人影分出一道前来禀告情形，其余便再度隐匿了去。

        “……属下等探查发现，此处疑为黑手巢穴，但仅是地处偏僻，实际守备极为松散。”信使说着领着几人转过山口向里探看。

        不远处怪石枯木错杂的山岗上隐约着一方小土寨。

        “应该就只是一个短暂的藏身点了。”孙仲道点点头。

        “幕后黑手还在里头不？会不会有大高手呀？”斗篷少年小声地插了一句。

        那位下属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孙仲道，随即垂首抱拳沉声道：“一切尽在掌控！”

        在小道爷的示意下，众人不再多言，伯符等人也舍了马，随之潜袭而上。

        夜色浸染，没有预想中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们只是简单地循着土寨散出的灯火一路通行，压根没有守哨人，到了寨门口才见着人，却也瘫软在地，不消说早已被先行者放倒。

        寨门洞开，然而里面却声色寥寥，众人一时诧异，孙伯符正要递个眼神给旁边的孙仲道，却不曾想那道袍青年眉梢一挑，反推了他一把道：“去吧，该你表现的时候了！”

        少年张了张嘴，踌躇半晌，终于还是硬起头皮，一手按刀，小心走了进去。他谨慎地观察着四周——坑洼的地面，简陋的主堂，破败的屋舍——似乎就只是一个贫瘠无奇的小土寨，危机全然不存。他再度确认过后，便向外打了个手势。

        “好像一个人都没有啊！”少年回身道。

        刚跨过寨门的孙仲道正要开口，兀地眼神一凝，后面的老方已身动形移，同时一声惊呼：“当心！”

        少年不明所以，还待回话，风声忽响，蓦然背脊寒涌，不及多想，瞬息旋身抽刀，“铛啷”声响，星火迸溅。

        “二公子你没事吧？”老方本来还担心猝然间来不及救下二公子，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他神来一刀，老方心下暗赞，也着实庆幸。见得二公子暂时化险为夷，老方尚在空中的身形倏地一折，向主堂飞跃而去。

        孙伯符踉跄着退了几步，“嗡嗡”震鸣的长刀连带着他的双手也微颤着，他的大脑一时趋近空白，直听到老方的关心才神思回涌，待惊魂稍定，往地上一看，“罪魁祸首”竟是一支乌黑的短矢！再细看，那镞头锋锐非常，单看就已有森冷销骨之感，怕是中之立毙。

        “小道爷，是延时装置！”老方在主堂仔细检查了一番，返回院中汇报，“在檐角下，痕迹簇新。”

        孙仲道点了点头，转身看向院外，轻喃道：“看来他也收到消息了啊……”

        似有所感，众人齐望向院外，寨墙上火把光亮稀落，照明不过前后几丈，再远处就只有茫茫暗色，即便以天选者的目力也难窥清晰，然而此时众人眼中却分明捕捉到了一抹幽淡的白影，在那怪石黑影中，好像也在看着他们。

        老方正要带头前去追看，不料那白影轻轻往后一退，进而奇异地消失了。

        “无脸人？”伯符眉目纠结，不确定道。

        孙仲道颔首：“八成是了。”

        几人思虑间，屋舍后方突然响起些微嘈杂，老方身形瞬动，赶忙前往查看，唯恐再生事端。

        不出片刻，老方回返，他略一俯身，道：“信使们在后方一处杂间找到了一对母女。核实过了，是孙三的妻儿！”随后，几个黑衣簇着两人来到院中。

        一个布衣荆钗的中年妇人，一个低头瑟缩的瘦弱女孩，俱是落拓狼狈的样子。

        “这两位是咱主家的公子！”老方朝旁的两公子一拱手，对着那母女，顿了一下，“你丈夫他……”

        妇人本是木然呆立着，闻言，脸上的仓惶勉强收了些，身子晃了晃，终于哑声一拜道：“多谢公子救命大恩！”随后沉默下来，就在众人以为她不再说话时，她又张了张嘴，声音愈加干涩，“老三他，我……那个人跟我们说了……”

        “大婶，我……”从老方回来后就一直沉默着的孙伯符开口了，却一时难以续言，下意识地抚着腰间的刀，终于像是想到什么：“这，这是老三大叔的遗刀，给你们收回去吧！”说着已经解下刀，就要捧过去。

        妇人空洞的目光落在那把老旧的长刀上，似乎终于有了点聚焦，不过很快却又黯淡下来，然后她缓缓摇头。

        她好像想张口说点什么，只是不等发出声，她身边始终低头垂目站着的小女孩突然冲出，缩在袖子里的手伸了出来，手上紧紧地抓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女孩手握匕首朝着已经走到近前的孙伯符猛然一刺——

        众人猝不及防，尤其孙伯符再次惨遭突袭，心神真是极致起落。然而这次注定有惊无险，虽说同为少年人，可一个是凡人，另一个却是天选修炼者。伯符只是下意识地提刀一碰，那匕首就被磕飞而去。

        众人醒神，当即就要围上，孙伯符却反而喝止了。他定定地看着女孩，疑惑、恼怒混杂，不曾想那女孩也死死盯着他，失了武器却依然无所畏惧。

        豆蔻少女本该纯真美好的眼睛，此刻盛满仇恨。

        少年笼罩在那仇视下，不知所起却凝如实质，像是起了一场霜雪冰风，将他困冻，也将那满腔愤懑寒消。

        一时寂静。

        很快，少女的母亲动了。她似乎也想不到女儿会有如此行动，她一开始被惊住了，紧接着又骇了一跳。现在脑中思绪混乱，不过她知道得立马拉着女儿跪下，“扑通”声响，俯首磕地。

        “各位大人饶命啊！她，她，她还是个孩子……她年幼无知！大人饶命！饶命呀！”惶恐之至。

        “唉……”一声轻叹，身份尊贵的道袍青年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老方眉头紧拧，负在身后的右手几次张合，最终还是掏了一块水纹青玉牌出来，然后对趴跪在地的母女说道：“起来吧！记住，不会有下次了！”随后递过玉牌，续道：“我们的人会送你们回城。拿上赁金牌走吧，好好生活……”

        看着老方他们处理善后，看着女孩重新麻木，看着妇人攥着赁金牌感恩，少年本就迷蒙的异色眼瞳似乎又涌上了一层大雾，随后他低头仔细端详了一阵手中未还出去的“三”刀，然后他把刀挂回腰间，戴上兜帽，走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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