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在听了天荷接下来的讲述后，海拉才知道了广场事件背后，竟然还有一段让人心痛的故事：

        天荷的姥爷展朋，曾经是卡迪沃斯机器人公司最早的首席工业设计师和机械工程师。

        在天荷的妈妈十岁生日时，展鹏将自己亲自设计、组装的智能机器人未莱，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自己的女儿。

        一来，他希望未莱能代替自己早逝的妻子，在生活上照顾女儿；二来，他希望未莱能作为女儿的教练，在日常的训练中，让她获得一些基本的生存技能，以及自我保护的本领。

        未莱就这样一直陪伴着展鹏的女儿长大，结婚，生下小天荷。

        哪知，好景不长，小天荷出生后不久，她爸就被他一手创建的福山会的人嫁祸，锒铛入狱，她妈则从此郁郁寡欢，常年卧病不起。

        也因此，小天荷像她妈妈一样，又被未莱一手带大。

        在天荷十四岁那年的夏天，也正好是她爸刑满释放回家不到半年的时候，全家却突遭惊天变故——她爸妈和姥爷在同一天被害惨死了。

        当时，天荷正跟着未莱在外围区的城墙边，练习如何更好地驾驶她姥爷为她改装的那辆防弹房车，所以，凶手并没有找到她。

        她因此逃过一劫，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从此成了一个孤儿。

        而当年杀害她全家的凶手，至今都没有被抓到。每次到警局去问，得到的永远都是一样的答复——死于帮派内部斗争，警局也无法了解详情。

        同年，天荷被舅舅收养。只是，刚过十六岁，天荷的舅妈便委婉地表示他们还有表弟们要养育，希望她能尽快独立出去，减轻一下他们的负担。

        所以，天荷又被未莱带回到了她爸妈以前的老房子。

        为了让天荷能安心学习，未莱在外面找了几份兼职的工作，虽然总是被中间人从中各种卡油水，但也算是有比较稳定的收入。

        十八岁时，天荷跟未莱信心满满地说，她长大了，有能力出去工作补贴家用了，所以，她要去清理场找一份工作。

        未莱当即制止了她，说三十二区很乱，小女孩最好不要经常抛头露面，她自己完全可以养活天荷。

        未莱还说，人越在低处，越不能心浮气躁，让天荷沉下心来，安心学习，生活上的事情交给她。

        而且，她还告诉天荷，她已经找了机器人公会的人帮忙，要把天荷送到蓝区的卡罗斯职业学院去学习。等天荷毕业之后，就可以在蓝区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样，她也就算是能对天荷的妈妈有交代了。

        痛苦的回忆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天荷长久的无声啜泣。

        “上周的那天晚上，姥姥其实是去请机器人公会的人，帮我写了推荐信给卡罗斯职业学院。而就在今天中午，我刚收到入学申请表时，却看到了广场事件的新闻。”

        极力压制住啜泣后，天荷用手抹了把眼泪，继续道：

        “我跑去她兼职的那家餐馆问老板，老板才唯唯诺诺地说，姥姥当时在餐馆清理地面的时候，有个客人因为没有看到警示牌，不小心自己摔倒了，那人便气急败坏地抓起墙角的一瓶高氯酸，随手泼到了她眼睛上。之后，那人还叫嚷着让餐馆老板通知清理队的人，非要当场处理了她。当歌德去抓姥姥的时候，她因为被强酸腐蚀，出现了短暂的宕机，虽然在恢复之后逃了出去，却还是被歌德在广场上给暴力拆解了。听完这些，我匆忙赶到清理场，可她已经无迹可寻了。”

        “她总是那么任劳任怨，又总是那么温柔有礼，生而为她的外孙女，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一直被她无条件地呵护着。可作为她的孙女，我又无比难过，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没能保护她！”

        此时的天荷，早已经泪如雨下。

        海拉默默地看着天荷，想要说些劝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此时此刻，对于一个刚刚痛失至亲的人，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作为一个一出生就成了孤儿的人，她自己从来没有体会过，失去至亲之人是何滋味。

        但一个人濒死之前是何感受，她却是实实在在地体验过的。

        当时，在弥留之际，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脱离了肉|体而漂浮在空气中不愿散去的气泡，看着自己那副已经残破不堪的躯壳，听医生给自己的生命下了最后的通告。

        她调动身体所有能量去试着和医生们说话，很遗憾，当时没有一个人能听到她说的话。

        巨大的孤独感，像突然出现的黑洞尽头里伸出来的一只无影手，紧紧地抓住了她，她本能地想要挣扎，却终是使不出一丝力气。

        在余力耗尽之际，周遭的一切又都安静了下来。

        似在徐徐微风中，又似在霭霭暖阳下，过往的一切像电影一样，一幕接着一幕，开始按序播放，其中的感觉和情感是如此真实，就像一瞬间又重新过了一遍自己的一生。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临终一刻，她忘记了一切，最终，却又好像与一切同在了。

        “她从不曾伤害过任何人，最后却被人那样残暴的对待！我真的好恨，我恨餐馆的那个王八蛋，我更恨歌德，他们空有人的皮囊，却禽兽不如！我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天荷使劲地捶打着方向盘，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

        作为一个“过来人”，海拉理解此刻的天荷。

        当一个人内心无边的巨大痛苦长时间无处安放时，他极有可能会彻底走向奔溃。

        而当他将积聚的痛苦终于可以转化成一个具体的仇恨对象时，她便会不顾一切地紧紧抓住他，把他作为她唯一的情绪宣泄出口。

        只是，仇恨会是化解痛苦的最好方式吗？

        如果，不小心在仇恨中迷失了方向，会不会反倒成了一条让人走上自毁的不归路呢？

        想到此，海拉不免开始有点为天荷担心，便试着换了个话题，道：“如果你想为姥姥做点事情，可以想想她生前还有什么心愿未完成的，你可以试着帮她完成她的遗愿啊。”

        “不，姥姥的遗愿是委曲求全为我换来的，我希望她能在另一个世界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事，过她自己想要的人生。”

        天荷趴在方向盘上，用掌心擦了擦眼睛，似乎已经做了决断，“就算忘了我，我也不会怪她。”

        只是，她的话才刚说完，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般扑扑落了下来。

        海拉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了揽天荷的肩膀，然后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才缓缓地开口道：

        “其实，年轻的时候，我经常会想，从更宏大的世界来说，人不过是天地间一微尘啊，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啊？对内，不过是忙些吃喝拉撒睡，养儿育女之类的琐碎事；对外，也无非就是干些经营算计、文功武斗的事情。今天，我把你的钱搞到我口袋里，或者我把你踩在脚底下；明天，你又把我的钱搞到你口袋里，或者你又把我踩在脚底下。可临了呢？大家还不都是一样的结局：尘归尘，土归土，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啊。”

        天荷用手背轻轻拭了拭眼窝和眼角的泪水，坐直身体，似乎慢慢恢复了心绪。

        海拉收回手臂，继续道：

        “只不过呢，当有一天，我心里装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又觉得，活着其实也还挺有意思的。我和他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有幸在一段旅程中结伴而行，享受过彼此的爱护和牵挂，即使没有在一起生活，也算人生无憾了。可是，天总是不遂人愿啊。我在一起突发事件中，被别人引爆的炸弹击中，不治身亡了。说实话，我真的是非常非常不甘心啊，我还那么年轻，我还有很多美食没有吃过，还有大好河山没有游历过，还有深爱的人没有机会向他表白过……”

        天荷转头不解地看着海拉，显然是被海拉的故事吸引了。

        海拉看一眼天荷，自嘲地继续道：“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点的不甘心，上帝又安排了一个科学家与我相遇，他把我的全部意识上载到一个肉身机器人里，再造了一个全新的我。”

        ”所以，”海拉双手一摊，左手和右手相继一握拳，做出好似魔术师变戏法时故弄玄虚的手势，“一个我死了，另一个我又活了！”

        “所以，你也是……？”

        天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但还是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海拉的故事。

        “是的，你没听错，我也是个机器人。”

        海拉莞尔一笑，用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天荷尖翘的鼻尖。

        当海拉回到侦探所的时候，时尘和小八也已经回到了侦探所。

        “这位是天荷，我刚认识的新朋友。”

        海拉扶着天荷的肩膀，郑重地向时尘和小八介绍道。

        “这位，是八离，任你有十八般武艺也未必能俘获她的芳心的一位小妖精。这位，时尘，一百零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一位绝世好男人。”

        小八对海拉的介绍很不以为意，拉着天荷的一条胳膊，很自来熟的说：“亲爱的，别听这位姐姐的，她其实一直想把我塑造成一个糙女汉子，好让我和大家能打成一片，这怎么能行呢？咱们女人可娇贵着呢，绝不能像那些糙老爷们一样，没原则、没品位。对吧？”

        天荷听得不明所以，但还是微笑着朝小八点点头。

        “你好，天荷，很高兴认识你。”

        时尘专注地看着天荷，礼貌地向她问好。突又凑到天荷耳边，小声道：“别听海拉的，样样精通的绝世好男人，那是鬼，不是人。”

        天荷抬头，与时尘相对一眼，扑哧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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