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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观者


夜色渐明,云层间隙透出缕光映在朝露中,随着时间慢慢聚集,吴府中的枝桠低垂了下去,雾气生起,笼罩住整座都城行在。

而地面之下,却感受不到上方的那份潮湿,牢房里,严峥坐在干燥的茅草里,浑身灼臭,官服被茅草上的污物渲染大片,鬓发散乱,只留一双平静的眼神露出来。

脸上的神情严肃而安静,随着稀疏的灯火在视野中晃动,他能感到隔着铁牢之后,是一双同样平静的眼神,祁京站在那边,光影依稀透出他整齐的衣裳,袖口。

时间推回九日之前,这位永历朝锦衣卫镇抚司百户会认为这一幕有些滑稽,恍如老鼠把猫关进了笼子,站在外面示威,但仅于此刻而言,他不再作这种没有意义的多想了。

对方之前进来时说了些有关近日发生的事情,他听懂了一些,没懂一些,谈到现在,心神也已不在上面。

“......有些时候,你总会觉得茫然,但不得不去做。”他缓缓开了口,续道:“就如当时接到的那封命令一般,去与不去,甚至抗不抗命都无关紧要,总会被推着向前,在哪里都是如此。”

祁京看着他不像说笑的神情,想了一会儿,“那当时又何必去捉他们?”

“说了是命令了......”严峥笑了笑,这种无奈表情倒是很难在他这种不拘一格的人脸上看见,“我当时是想去拿你,不是韩千户他们.......你这边,给了我一种压迫的感觉,不大不小,但足以着手去准备,只是没料到自己人会...嗯,就像我说的,总会被推着向前走,如今走到了这里停下,你能过来,倒是比我会做事,能进了马戎政的门.......算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好........”

彷佛是这几日间自言自语习惯了,严峥断断续续的说着,当祁京的目光看过来时,他张了张口,便没有再继续。

“我也不知之前算不算投靠了他们,但现在不算了........本来没打算冒着风险过来,不过又想到之后他们可能会继续启用你,所以过来看看。”

阴暗中,严峥的眼神显得有些疑惑,但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间,他便很快想到了什么,“哦,你得罪的不止一家?”

祁京点了点头,“如果他们把之前的小打小闹当真的话,算是...全部人。”

“那你是...想走了?”

“一点点吧。”

听见这个回答,严峥视线抬了起来,同时一些情绪也升了起来,看着面前稀疏的人影,他神情颇为认真道:“这九日,没人过来看我,你是第一个,说说话谈谈心无妨,但我们之间算不上有什么关系——真有命令下来,我会去做的。”

“我知道,我也不是来劝你的,只是看看。”

“没有意义。”严峥摇摇头,接着又微微笑了起来,道:“我觉得你心里...还是想劝我的,不然也不会过来,对吧?但你看如今的环境,我在这,或者出去也是做了不什么太大的事情的,无非就是我捉你,你捉我的...那之后的事情,就之后再说吧。绕开这些,你与我说说其他事怎么样?”

他说的,是已将自己放在相对平等的位子上,目的或许是在套话,但祁京看了看他好一会儿后,方才问道:“你不关心朝中之事了?”

“朝中事,自有来人。”光影中的身子渐渐靠前了一些,脸上带着遗憾又坚定的神色,“我看不到那些...说说你,你们吧,北上几个月的事情,我很想知道。”

“都已过去了,如今的环境下也没太多人在意.......不觉得没有意义?”祁京又用了他的话来问他。

“本来这世上的许多事,都是没有意义的。”严峥道:“但,我觉得你不同,说说?从头说说........”

“呃...记不清具体时间了,应该是在八月里,那天下了雪,韩文广他们带着一个西洋人走了进来.........”

祁京原本的目的,其实不是过来说这些,但当发觉到严峥语气与情绪的变化时,却又觉那些他听不进去的话,没有必要再说出口了。

等到他零零散散的说完北上的琐事,严峥也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什么,眼中的神采不断变化着,最终定格的,是一些淡淡笼绕上来的失落。

“你们做的...其实不算太好,但换做我去,我做不到这些事,也或许会死在北方某个地方。你们南归回来了,朝廷不该向你们动手........”

说着这些,严峥忽然想到了之前看到过的那份名单,一个个的名字清晰涌出来,但他却不知这份从心头跃出的力量该不该用出去,只是轻轻半握住了双手,最后又补充道:“如今事实既成这般,出去从头来过也好...你们现在就走吧,趁朝中还在争执,出去搏一搏........”

他话中的另一层,是已有推断出自己之后会出来了,同时也有劝解祁京趁早走的意思,但祁京只是听着后一句,便微微摇了摇头道:“从苍梧县出发到大同的那段时间里,死了不少人,有些是因为决策失误,有些是意外...但真要根究他们的死因,我认为的根本原因是,他们选择了从南边出发。

严百户,如果当时你在里面,按照你的思虑行事,或许可以避免一些伤亡,也或许你能带着我们一个不死的回来。你是很专业的锦衣卫,专业到我只说几句话你就能推敲出整个事情的经过,但如果是你带着我们回来了,投入了南边,于此时而言,帮助会更大吗?”

严峥抬头看着他,“你认为我......愚忠?”

“是很多人...他们不值得这样做。”

严峥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好半响之后,才微微点了点头道:“是这样...这四年以来,许多人都不该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嗯.......”祁京应了一声,正待说话,但严峥却陡然靠了过来,双手握住铁栏,“祁京...你觉得我们这些人,锦衣卫,郎中,主事...还有朝廷中诸多看不到的人,最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祁京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我没在朝廷中待过,很难了解你们...但有些时候可以见微知著...如今下面与局势是什么样子,你们是清楚的,而且这样的状况,不止延续了几年。”

光影交错中,听见这个回答的严峥忽然笑了起来,“说真的,你其实怪不到我头上。我年岁不大,甲申国难时才十六岁........我记得那会儿还在京城说了门亲事,不过没来及娶进门就跟着家里逃走了。之后懵懵懂懂的南下,看着一路死了不少人,江阴,南京,福州,总之是叛军与清军追到哪里,我爹就带着我从哪里开始逃的........”

说到以前的往事,他便有些止不住,直到沉吟了片刻,眼神才看过来,道:“但,我认为,朝中人最该做的事........是恪守。”

祁京顿了顿,严峥此时却已松开了手,忽然又躺回了那些杂乱,肮脏的茅草中:“我们,其实都是一个部件,如同齿轮维持着朝廷的运转——

这并不是意味着进朝廷分到了什么职位就负责什么,而是还有一些更深层面的事情,农政,吏治,军制都是一个巨大的齿轮,需要许多如我这样的人联合去推动它的运转,出力的人多一些,天下与朝廷就好一些,等到所有人都不做事了,那朝廷与天下也就顷颓倒塌了,这是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它倒下来,要砸死多少人?”

祁京有些沉默,因为发现严峥说的这些话似乎与他的想法有些不谋而合,但当他眼神看过去时,严峥却微微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想杀人。”严峥缓缓道:“我们做细作碟子的,都会有一种很笼统尖锐的想法,大战打起来了,杀不了前面的几万人,那就跑去杀掉头领,杀掉主帅,杀掉始作俑者。诸如荆轲刺秦之类的事,看起来很厉害,视死如归,实则给他杀掉秦王又能怎样,总会再有一个又一个人出来去结束混乱的场面。这并不是个人的原因,而是大家都没有做好手里的事情,没有恪守本职本心,他们得利就会有人失利,时间长了就会有人活不下去,古时的秦王与如今的清廷都是如此,是天下人催生出了毁灭天下的力量。”

黎明的微光从头顶气窗照进来,微尘浮动在空中,严峥说到这里,已是完全闭上眼,“我不懂其他人是怎么看的,我看到是小麦由百姓的手中种下,朝廷的躯干在百姓身上生长,毁灭顷刻倒塌,我身在其中,是要救一些人的,包括你,倘若我当时捉住你了,我会尽全力让你得到公正的对待,如今劝你走也是如此.......”

祁京却还是沉默着,目光瞥向一旁,看到的是旁边牢房里伸出头来看的高石文与霍宽,他们脸上带着一种不解的神情,彷佛还停留在一种不知所措的状态上,但此时这处不大不小的地牢中更多泛起的却是一种沉默的氛围。

他想了想,还是选择从袖子里把钥匙拿出来,挂在铁栏上,然后道:“我们之后,应该是要去更南方一点,如果你能出来,我希望你能追到我.......”

严峥笑了起来,“第一次交手被朝廷束缚住了一些,倘若去了外地,你没那么好逃了.......当然,去了外面你也还有第二次机会........”

他从牢房里站起来,到铁栏处弹走了那串钥匙,然后伸出手来,“好好活着,活着才能做更多事,但也不要一直冷静的活着,不要当旁观者,不然如此大好河山对人来说太无趣了啊........”

祁京点点头,袖中半张开着的手并没有选择握上去,又问道:“第二次机会是什么?”

“下次再见面,你可以再劝我一次。”

严峥将手拍在铁杆上,眼神中似乎又有了期待,“再劝我一次,我这么专业的锦衣卫或许就.......跟你出去打天下了——”

话语转过,他转身走到里面的阴影中坐下,整个人都隐没在黑暗里,不再有任何东西留在眼中。祁京在外面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也随即转身离开。

沿着昏暗的地牢往外走,忽然又看到了其中一间牢房里伸出了一张脸,只不过他看到祁京后便又幸幸地缩了回去,祁京却记得他,是那个在苍梧县的牢头,也是自己来到这里后见到的第二个人。这人似乎吃胖了一些,披头散发的坐在墙角里,祁京过去喊了他一声,他却先没有答话,而是自顾自的理着衣服,鬓发,然后抬起来头,骂了一声“走狗!”

祁京点点头,对于这人他也记得不多,沿着向上的牢房大门走出来,最后一直在想的,却是这位姓张的牢头一开始对他说的话:“这破官府没甚好,老子就等建奴来了,帽子一脱........”

这些话彷佛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也似乎在隔得很远又很近的地方响起来,祁京一路无言的走出吴府,在雾气还未消散的气氛中,他来到一间小铺子里坐下,外面是早起的,稀疏的人群,悠悠而又紧蹙,远远近近的散落在这里。

有时候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话,很可能会以为几十年中一直都是这一群人,官吏,学子,民工,仆人,书童,小厮,商人,熙熙攘攘,往来匆匆,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他们,永远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事实上他们已经生死相继了几十次,生死相继了几千年。

悠扬震动的锣声将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卯时,有人从雾中穿行过来,与祁京坐在一起,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随后两人走上阁楼,于白茫中将视野撒向了面前的小巷长街。

“雾太大了,看不清到底到哪了。”

某一刻,身旁的韩文广忽然迎空吐了口气,似乎要将雾气吹散,“不过大雾之后,往往便是晴天。”

“嗯。”

祁京看着那边遥远的天际线渐渐显现的光芒,平静道:“那就等一会儿吧。”

“好.......”

视野迎着那道天光接踵往上,穿过元旦剪纸的轩窗,穿过枝桠上凝结的露珠,穿过雾气朦胧的天空,在云层间隙之上,可以看见无数的光束在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中心发散,那是朝朝旭日之辉即将升起。

而下方,是连绵不绝的岭南山脉,两江之水由峡间分涌而出,又汇集一处,摊开中间如瞳的水州城池,可以看见鳞次栉比的街道从由内至外的坐落而开,晨雾褪去,随着一道道长锣声敲响,接连着的一道道朱门被拉动,永历朝的官员们穿好各式各样的朝服,走出了家门的阴影。

同一时刻,还有更多的人已经或上了轿子,步行,骑马,狂奔,迎着那些尚未开化的天光,涌向了端州城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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