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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弹指


永历三年二月底,从去年十一月十三日至今岁一月的战报递进了新组建不久的明锦衣卫指挥都司。

这些东西,按照惯例原本是由兵部在各地的清吏司卫所,兵将等先报至巡抚,总督,核实后才会递至兵部通政司中转,再由兵部尚书侍郎等复核,传至内阁票拟,最后才会让皇帝看见。

然而,随着各地的制度人员混杂奔逃,许多外面的消息已经如风吹顽石般,向着中枢朝廷顿开而去,偶有些许战报与奏章从下传来,也无外乎是弹劾,溃败之言,有关外地到底发生了何事的消息,只能由朝臣自己的势力收集,汇总,然后才会呈上核实,做出决议。

这样做,也就会导致消息不一致,发生你不信我,我不信你的争论。朝廷内部尚且如此,外地各自为战的兵将官员们,也就更不会相信他人之言。但总的来说,清军还没有大规模南下之际,他们所呈上的奏章还都是在“为国为民”的.......

“不清不楚,几句大义之言,人人都成了忠臣........”

李元胤坐在经历司书房内,此时窗边阳光已变得温和照人,他看着落在手上墨黑纸张上金灿的光,微微叹口气。

那是曾经煌煌兴衰之言举,但于此时映入眼帘的,已成过去了的往事——

永历元年,立国之初,朝廷由肇庆迁转,循走各地,九月至柳州,东阁大学士瞿式耜请驾桂林,时有思恩侯陈邦博扼守梧州,新兴侯焦琏镇守阳朔,平乐,湖广督师何腾蛟,南安侯郝永忠堵敌全州,兴安一带——“桂林为西省上游,形胜巍峨,城池坚固,确王兴之地,北规楚,东恢粤,唯此地适中,万无一失........”

瞿式耜在十月递给朝廷的奏章中如是说。

仅几日之后,广东清军提督李成栋破龙门入粤,杀兵部尚书陈子壮,右佥都御史张家玉,兵科给事中陈邦彦,出兵西上,陈邦博不战而遁,梧州失陷,消息传至全州,郝永忠恐已部在桂林的家眷辎重被其所夺,起兵南撤桂林,何腾蛟亦带着卢鼎部南撤,全州焦琏闻讯,留唐耀文,全永道戍守,南撤——“十二月十二日,东路军,怀顺王耿仲明收到全州总兵全永道降书,疑虑不前,未久,收明全州监军周震人头,明全州总兵大印,遣千人骑队接手全州,至此,广西四方门户大开,东北两路军直捣桂林........”

袁彭年在十一月递给清廷的奏章中如是说。

之后的几日里,何腾蛟驻兴安,发檄文抽调各地兵马至此堵截清军南下,郝永忠等各部相应,时间到了二月初一,何腾蛟临阵脱逃,各部抽调的骑兵在重围中全部战死,兴安城破。

清军进入严关,南部郝永忠后撤,北部陈邦博后撤,焦琏余部无路可退,往桂林与瞿式耜同守,二十日,迁都的谣言从后方传了过来。

瞿式耜弃军赶往行在,出行途中,他得到了何腾蛟与监军赵印选的书信——清军进入广西的兵力并不多。

听见这个模糊而又难以启齿的消息,瞿式耜带着希翼,于二十一日夜面见了永历帝。

一夜的商议中,他得到了这样的答复:“卿等不过欲朕死社稷耳。”

二十二日辰,永历朝再次迁都,开始了而后至今不断的流亡奔走.......

李元胤经历过从南下者变成北伐者的历程,自问知晓从进攻者的角度来看,明国的薄弱处在哪里。但当他于此时坐在曾经的行在,看到这些消息后,心中曾压下去的某些情绪也涌了出来了。

“从陕西替清军一路平叛至南京,再至湖广两广,越来的深入,我有时候便觉得,南方已经变成了.......一座森林。”

他放下早已过去了的战报,压在手下,看着书房阴暗的另一面说道。

“多尔衮的正白旗我并未见过,倒是见过多铎与济尔哈朗麾下的两旗,他们的人数不多,也就两三万,与他们一起南下至江宁时,我想过如果以标营的兵力去碰一碰,不说能打赢,能自保逃走倒是可以的。

这个念头是还未至南京城下产生的,进入江南的前一天,军帐里商议了许多事情,主帅多铎却一直没说话,只在最后告诉我们放松些,现在不是像在关外一般了——南下是去打猎,并非打仗........”

话到最后,他问道:“你与清廷来往过,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吗?”

丁时魁尴尬的笑了笑,他在李元胤面前不敢卖弄城府官话,闻言只将双手摆拢膝前,道:“豫亲...多铎自小便在关外,建奴也世代以打猎为生,说这话,不过是蛮夷之见,当不得我朝行书之言谨意多,他本人,也不过是个军中莽夫,迟早会死于刀兵之下。”

李元胤也笑了笑,道:“我无意与你谈论北方的那些,只是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竟会觉得进入了南边千里的境地,就像猎人进入了森林打猎一般,一座一座的城猎下来,一个个人的尸体摆成一排,这般轻松,惬意。”

丁时魁无言。

“而南边呢?是谁出了问题?”李元胤低眉,看了看手下的战报,又道:“瞿式耜?焦琏?何腾蛟?还是皇上?到底该站在谁的角度来看?所以,我能理解你,你站在了你角度上,有你的思虑,不必担心什么。”

“元伯....都督。”丁时魁忽然起身,拱手道:“在下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了,心中也并非什么不甘平凡之辈,一时之失,一念之间,酿成了祸事,我...是知道都督在查我的,也愿意交代。”

李元胤又笑了笑,身子微微向后仰去,看着窗外道:“陈桐死在了城中街,何东明也在刑部衙门被人射死了,当着马雄飞的面,昨夜以前的事情,谁都付出了代价,不必再论.......你到这里来,该说些实事,并非要向我交代什么啊,都回不去了,你明白吗——”

气氛沉默了良久。

丁时魁双手一直交叠在半空中。他想了一会儿,将手放下,然后抬头看向了前方。

“倘若元伯唯在意今后的实事,那在下也仅有一言了........”

~~

与此同时端州城另一面。

正月最后一日的太阳并不算大,  但对于大地上度过永历二年严冬以来的人来说总还是有些刺眼。

轿子离开了拥挤的街道后,张同敞拉开了帘子,目光看着远处靠在城池阴影里的人。

时间是未时初,按照发展到的正月末的时间段,两广入疆,朝廷再无迁徙之忧,又正值春闱,该是能看到不少学子书生喜悦奔走的,但眼下却并没有看见多的学子文人,只有不少脱了衣裳的走夫于阴影下纳凉,零散的几个兵士抵着太阳从街道的一边跑向另一边。

张同敞看了一会儿,随后放下帘子,靠在轿子的椅背上,脸色如常。

但他其实是能从中感觉到一股……割裂感的。

他们的上层,或许是些管事的捕快小吏,小吏的上面是坐堂的堂官,堂官之上是经历主事,再至员外郎中,侍郎尚书,阁老皇帝,这些一层层的级别分下来,一些该有的紧迫与喜悦便随之消散了,蒙正发之前说过的那句人与人不同,便也在此时的阴影下映照了出来。

实则没有人会去关心那些不知道的,虚无缥缈的事,即使这个时候已经发生了令局势巨变的事情,只道寻常。

一路转过还有些许士兵瞭望的城中街,到了城中央的最为繁华的一条街上,视野换过一新,他再一次来到了挂着瑞露院牌匾的门前。

这次,出门迎接的人依旧是朱斗垣,不过却是站在了靠后一点的位子上,目露平静的与自己的叔父朱天凤隔开了一个位子。

朱天凤乃是阁老朱天麟的胞弟,如今在朝礼部主事,兼参翰林院纂修。他回来了,那便可知朱天麟已从永明宫内阁中归家了。

张同敞想到这些,也看着这些,依旧朝着两人拱手行礼,即使他此时的心境已然不同了。

一路无言间,随着他们走进了书房小阁,一名老者正坐在太师椅上,从旁桌上便是玉笏板,他穿着大红云鹤官袍,像是才下朝回家的样子。

但这家中人,包括张同敞自己也知道,他自上次大朝会后便一直未出宫闱,直至今日恐怕才处理完了内阁事务得以回家歇息,而几个时辰半日之后,便又是一轮轮转不停的朝会了。

换做其他年近六十的老头子,诸如昔年黄士俊与何吾皱两位明哲保身的阁老,在朝廷如今南来北往,内斗不断的局势下变成这样作息劳作的强度,恐怕早已支撑不住告老还乡,但名叫朱天麟的老人此时却是面色如常的站起了身,领着几人来到小阁外的草地里转了起来。

院子并不大,至此留下书房与卧室两间,因多日未回家打理,阁外这片小草地荒芜凄凄,不知从哪吹过来的枯叶腐烂在了脚下。而前面带路的老人却并未着意,只是如寻常散步搬走入其中,他如今已官至礼部尚书,寻拜东阁大学士,更是吴党魁首,倒是很难想象这种大员所内居的,会是如此场景。

几人踩过那些枯败时,最前方的老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时面色变得有些尴尬,因为发现没有找到凉亭,却又不好再将人带回那间炎热的书阁,于是只得继续向前,放缓脚步,说起了话。

“别山你上次过来时,是月生接待的你,他还年轻,不明白一些事宜,得罪你了,老夫请你与瞿阁部多担待,不要置气。”

张同敞闻言,点头称是,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温润如玉的气质展现了出来。

但此时朱天麟回过头来,又注视着他,似发现了什么,又道:“求而不得的心境,备受煎熬吧?别山你从桂林过来,想必也是踌躇满志的,落到如今,意气被消磨了不少,戾气丛生心头,看不得老夫这种将行就木的老头子了。”

张同敞无奈笑了笑,跨过前面沉默的两人,上前道:“晚辈若是不来,朝廷变成另一番光景了,或许还能撑的久些。”

朱天麟微微摇了摇头,神情平静的看着他,也不多说话。

作为崇祯元年进士及第进入官场的庶吉士,他的第一份官职是江西饶州府推官,甲申国难后,再于弘光朝南都赴任,隆武朝福州赴任,永历朝肇庆赴任,他几乎经历过了整个王朝末年的动乱,直至现在,他已经听的见的太多,很难再对这些听天由命的话做出反应了........

只是他缓缓走了一阵,却忽然拉起了张同敞的衣袖,咳嗽几声,喘息变的有些沉重,平息之后,还是转头对着张同敞问了一句,“人找出来了吗?”

张同敞点点头。

“是丁斗生吧?”朱天麟续道:“老夫在内阁中,也看到了去岁那封工部下发的文书,马吉翔与庞天寿批了红,他们很早便参与了此事了,再之后李元伯插了一手,将矛头向外指着佟养甲,这位丁都事也就是在这时上奏了一封题本给内阁严起恒,用的,却是瞿阁老的印信,老夫那时不明白,但之后见别山出现于行在,便知晓他晃了人,意在通过严学士透出消息给佟养甲,由吏部至内阁,再至工部辗转的这三手,不露痕迹,也实在做的漂亮。”

张同敞没有回答,心里却是知道这位混迹四朝的老臣,仅靠片面的意象便猜出了人选,如今夸赞的这一句,语气中没有带太多情绪,反而像是嘲讽。

但当他正想出声时,却又被朱天麟拉着衣袖走了起来,“后来,别山与他们五个见了面,想必是在踹着他们几人当枪使,当然,别山你的心思很重,并不想依靠任何人成事,做了些手段,布置了些套子,让他们与马吉翔与老夫这边都按着预想的路走,乃至如今,被李元伯篡走了先机,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浪花倒悬过来,打在了头上,别山该是疼了吧?”

至此,张同敞也终于闭眼叹息道:“晚辈...晚辈只是觉得,对不起一些人,晚辈所做的这些事情,并非政见不和,局势所迫,而是一开始便定下了,至如今却毫无成效.......震青公,晚辈内心,实难安下,于此想到昔年往事,每每午夜梦回,尽是惊醒愕然........”

“你没有做错,也不必过来求老夫什么了。”

满头白发的朱天麟摇了摇头,“老夫所能看到的,能与你说的,仅就是这句了。”

张同敞微微一愣,他是极聪明的人,仅一句之间便能知晓勾勒出一些事,这也是他今日过来寻朱天麟的原因,但这两句话,他实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低眉思虑间,老人却松开他的衣袖,随身坐在一处台阶下,看着前面的荒草凄凄,缓缓说起了另一些事。

“老夫生于南直隶,也在南方待了这么多年,烟柳画桥的阁楼景色,年少登科的意气风流都看过不少了,但一辈子入仕途以来,吃的苦头也很多,如今漂泊到这里,够能在闲暇中与你们说说话,却是很知足了。”

“因为老夫明白,这天下是一处旷日持久的战场,老夫没有如江陵公那样的雄才,也没有如于少保那样的决心,老夫所能做的,唯有权衡平衡四字,尽力稳住自己所能掌握到的一切,乃至如今,风雨飘摇啊,但到底是坏在了哪里,老夫一直想不明白,或许是老夫这种心性,行事度量,本不该站在朝廷中枢去做决议,可即便如此,老夫仍想竭尽全力,赌上所有,稳住这个国家........”

“所以老夫自从南入仕途以来,都是在内阁中度过的,老夫也都还记得是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时,他疲惫的神情里也终露出了神采,但很快又消散而去,望着眼前的荒草,似是要追溯年少与意气的尽头。

“京城的文渊阁很大,有香炉青烟,那时,无数如老夫一般的庶吉士抱着书卷走过,南京的内阁相较陈旧,但那时仍就有振奋家国的人从各地赶过来,风尘仆仆,福州的内阁很空,但皇上会经常过来,每每论及深夜,到了如今端州的内阁,便成了一个很小的地方,老夫所有的生活器具都在那张案牍上.......

每每从哪里奔走来去,老夫从不理会外界口舌斗论,只绞尽心神下笔行文,周旋诸臣,从中拿出一个最为适合的,让人人都能出一份力的法子,期间有人阻扰,有人不解,有人愤慨,但老夫也依旧顶着那些压力,自以为是的去做了。

那时,老夫坚信自己所为没有错,之后也收得了一些成效,势力,但弹指一挥间,局势愈坏,人心愈散,老夫也行年蹉跎至此了啊。老夫也时常在想,是做的不对,还是不够呢?

为何老夫不能像年少观史时,那些力挽狂澜的英雄一般,将这片山河撑起来?为何到了甲申之难时,老夫没有死节,为何弘光元年安宗皇帝会死?昭宗皇上会绝食而死?为何几十年来,只会有一场又一场的失败,一片片的人血从那些奏章里涌出来,溅在老夫脸上呢?

到最后,老夫终于发现,天下人的命运是握在天下人的手里的,强则兴,弱则死,没有道理可讲,没有人可幸免.......

可,老夫救不了他们,也帮不了别山你...老夫...也只能在这朝堂上去争一争口舌了.......实乃庸才啊........”

荒草凄凄中,这位时年五十七岁的东阁大学士的声音到这戛然而止,他站起身来,没有与任何一人再说话,只是负手又向着那间炎热的小书阁走去。

走到了书阁正中,关上门,眼睛看着那座案牍的小抽屉,里面摆放着一份并不起眼的信封。

老人拿起来看了一会儿,没有再打开便又放在了朝服内襟里,挥袖擦了擦眼眶,走向另一个房间。

他要歇息了,几个时辰之后,便要继续起来,往着那间更小的内阁过去,告诉他们一些消息。

窗外,张同敞神情落寞的站在荒草里,他与朱斗垣朱天凤各自对视了一眼,皆感到了他们眼中悲悯的情绪,心中已渐渐明了什么。

抬头看去天际,被阳光刺的睁不开眼。

他想到了之前看到的,那些站在城池阴影里的人.......

~~

长风吹过这片春机寂寥的小洲,以不可预测的呼啸来到北方,弹指一挥间,既定的命运沿着炙热的光线如开天辟地的巨斧般,从北至南,一挥而下!

南昌城,血与火在燃烧,延绵沾满了整个视野。

大清征南大将军谭泰竖起的军旗于城外飘扬了六月,围城六月。

在这之前的明朝万历年间,他生于长白山山脉之下的那片冰天雪地里,以捕狼杀虎为生。

那时,满族人不过是辽东苦寒里一个个零散打猎的部落,他们的箭矢,刀剑,只会对着那些能让他们继续活下去的猎物,其中的一些,会被上供至那只在传闻中才能听见的,遥不可及的中原世界。

而每到似如今,冬日白雪至春和景明的这段时间里,那时还尚显年轻的族人会聚拢在篝火旁,在冰山融化中论起这些传闻和一些现在听起来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是一首诗——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天堑无涯........

“天堑无涯.......”谭泰在南昌城破,骑马进入德胜门时,轻轻地念出了这四个字。

他的前方,三万正黄旗子弟的前方,是珠玑尽碎,罗绮染血,几个乃至几十个参差十万人家在奔逃,哭嚎——

但于他而言,这不过是进入南方猎场后,稀疏而又平常的一天了。

他心中也并无太多的感觉,向前挥了挥手,铁骑如怒潮般冲去。

时间定格在顺治六年正月十九,永历三年正月十九,弹指而过——

光线流动至这片天下的更南方一些。

赣州城下的明军大帐中,大明北伐主帅惠国公李成栋得到了这个消息后,许多谈论声音涌了出来。

第一个吼出声的,是前锋将军武陟伯阎可义,他双手青筋暴起,一把便扔出了那道伯爵的印信,一剑劈碎。

“封爵封爵!!!等等等!!!早说了要尽早出兵北伐,那群腐儒!给老子封这个鸟官啊!老子还给他们,还老子兄弟命来!!!”

督军博兴伯张月亦是捏紧了腰间长刀,缓缓道:“倘若大哥...主帅反正之时,不去见那鸟皇帝,而是立即出师北上,倒可赶上金,王两位将军六月攻取赣州之役,这五月围城,我看那城墙之上,触目惊心.......刘元武彼时必已粮尽,我等合兵一处,必攻的下赣州!何至于如今蹉跎不前........”

“现在说这些,还有甚用?!”宣平伯董方策吼道:“南昌城破了!趁谭泰还未与何洛会汇合,弃了赣州,打上他,取了这狗鞑子的人头!”

“刘元武开城出兵怎么办?”奉化伯黄应杰道:“既不顾头尾,执意北上了,当初何必强攻这赣州城?”

“刘元武还有什么余力?!”乐安伯杨大甫道:“围城五月,他也就偷袭一阵,我们强攻无数,大炮都融了几十门!他一个巡抚能有多少兵马?五六千?如今不过抓些平民百姓上墙硬扛着,敢开城追袭,先回头杀了这狗娘养的!”

“问题在于,如今谭泰是否会弃南昌,直下赣州........”

“派斥候往北搜查看看如何?延申五十里一站,我亲自去督察........”

“何洛会呢?他若也放弃扫清余部.........”

这些声音发泄了一阵,然后又转为了平淡,最后直至消失不见,某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目光看向坐在主位上的人。

“先取赣州,此议不变……”

永历三年正月二十二日,军令传达了下去,停泊在了这肺腑万言还未说出的战火纷飞之地——

至时间与地点再往南一些过后,空气里,终没有硝烟与血腥的味道了。

一名由南昌城至赣州明军大帐汇报过的信使又进入了广州城。

他跨过门后,见到了奉惠国公之名守卫在这里江宁伯杜永和。

他还记得是这样的场景,总督府公堂之上,这位广州城如今主宰正把玩着朝廷授予李成栋的两广总督大印,他随意伸出一只手拍在桌上,翻开了被呈上来的战报,便也随之揭开了南昌战场上所有的历程——

永历二年正月二十七日,金声桓,王得仁先发制人,擒杀清巡抚董学成,清布政使迟变龙,湖东道,成大业南昌中枢四人,宣布反清复明,尽弃顶带而换衣冠。

时值隆武四年,安民告示檄文“劳苦功高,不见寸功见录,反受司百凌辱,血气难平,故效原主。”而后,得知隆武朝灭于福州,桂王即位大统,遂改署永历二年。

三月十五日,幕客雷德复削发为僧,携带一部佛经往生咒中的奏疏遁往广西行在。

三月二十日,永历朝廷下诏封金声桓为豫国公,王得仁为繁昌侯,前朝弘光大学士姜曰广为太子太保,中极殿大学士总督军务。

三月二十五日,南昌反清既得明朝正统,吉安府守将刘一鹏,李士元,绕州守将潘永禧,袁州守将汤执中皆城反清,一时间,几近全省反正。唯有清南赣州巡抚刘元武,总兵胡有升,拒守广昌府,屡劝不降。

三月二十八日,王得仁进军九江,清镇守总兵冷允登降,九江地通湖北安徽,联通永历朝西南疆界,反正势力愈大,已成不可遏制之势。

三月二十九日,叛军欲下南京的告急文书传至北方京城,清摄政王多尔衮派满洲正黄旗额固山真谭泰为征南大将军,同镶白旗额固山真何洛会,率领满,汉,蒙三旗由北京赶往江西,镇压叛乱。又命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王退出汉阳地区,防止其投降明廷。

四月初一,金声桓闻讯,亲率大军直犯赣界,意图与谭泰对峙时无后顾之忧,但围城一月,久攻不下,四月二十六,王得仁于九江回师,与金声桓合军猛攻州城,亦复伤不下,遂下令层层围困,意不克不休。

四月末,谭泰急行军逼近江西,分兵攻九江,绕州,两州府守将皆弃城出逃,以至清军屠城,后方门户大开,南昌告急。

五月十九,金声桓,王得仁闻讯引师回军,仓促出战谭泰,于七里街溃败,退回南昌。

七月初十,谭泰围困南昌,分兵四出,陷于南昌于死地。

七月十二,清军大肆抢掠,驱赶数十万乡民挖掘数丈深的战壕,一日一稀粥,督工不停,暴晒旁蒸,死者无虑十余万,妇女各旗分取,送予同营者无昼夜。

八月初九,挖掘事毕,所驱男女一并斤卖,剩者坑杀掩埋,城郭东西数十里间,邱墓不见,地皆涌血。

八月十二,清军一等梅勒章京罗顾纳岱中炮身死,主帅谭泰后退数里,围点打援,命何洛会扫平江西境内响应余部。

九月二十,围城日久,南昌城中米价涨至一石六十两,一石六百两,最后变为杀人而食,拆屋而炊。

九月二十九,有难民涌出城门,谭泰审问毕,男女不留。

九月三十,百余人跳墙而下,活者三四十人,拿到谭泰面前审问,所答绝粮月余,米卖银八钱一升,糠卖银二钱一升,老鼠一个卖银二钱,人吃人。审毕,男女不留。

十月初三,南昌城军队暴动,五百军士携家眷剃发卸甲而出,谭泰不审,屠杀殆尽。

十月初十,西城副将领一百二十名兵卒奔出,所带枪械数十杆,火药三桶,谭泰留用火器火药,官兵皆杀。

永历三年正月元旦,城内又投出男女七十余名,皆癫狂傻笑不止,谭泰分杀男人,妇女留置庆节。

正月十九,围城六月,南昌城破,金声桓中箭不敌,杀妻女子嗣,投帅府荷花池自尽,督军大学士姜曰广于家中投水而死。

王得仁率兵突围至德胜门,兵堵不能前,三进三出,击杀数百人,被执,押解至谭泰面前。

临行之前,谭泰问他为何叛清,王得仁回答道:“一念之间。”

时间至永历三年正月二十七夜,距离他们于南昌城中的那声呐喊已过了一年之久,一切的血与泪融在了这封战报书信里——

杜永和在总督府大堂上踱步许久,终是把手中的大印盖了下去,然后这封信被他抄录成了两份,一份递给了原本就要传递的,如今尚在端州行在的雷德复,一份则是押在了手中,准备于朝中这次大朝会过后再交予李元胤。

于是那信使便又启程,往南走了。

跨过奔流不息的西江之水,他看到了这片大地上的生机磅礴,清晨露水低垂,午时朝阳涌起,但直到黄昏,一切又熄灭下去了。

进入行在端州城后,他看见几个慵懒的地皮躺在城下铺子晒太阳,巡查的捕快兵士正在凉亭下吃酒划拳,走夫贩卒撑开了摊子铺子,神情悠闲的撑在台上小酣,长风吹起地上的枯叶,从这里打着旋儿过去,不知要去往何方。

与这一刻而言,他像是被泡在了水里,恍若无神的走到了最终目的的寺庙前,敲响了门。

出来的是个清瘦的和尚,眼神带着悲悯,信使递过了怀中的东西,二十八日夜,他死在了这里——

时间继续推进!

名叫雷德复的和尚拖着尸骨进入了正殿内。

他将这位曾经相识的年轻人盘成了金刚坐,然后拿出了去岁带回的那部往生咒,握着对方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念到了鸡鸣之时。

随后,他于香火前烧掉了这本书,脱下袈裟,穿着布衣庶巾帽,带着这封信,走上了端州城内最为繁华绚丽的城中街。

永历三年正月二十九日辰时,他见到了朝中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吴党魁首朱天麟——

于这样硕大而又渺小的行在之中,许许多多的人还在奔走着,或为生计,为前途,为欲望,为争斗,为生命,这里也或许存在着世间所有能囊括进去的万象,他们溃散,聚集,直至等到互相碰撞,燃尽生命的那一刻——

城北刑部衙门。

马雄飞看着那具已经被拖进来的,浑身血淋的尸首,再次不可置信的伸手拍了拍他。

现在的时间是申时三刻,所有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已经沿着鳞次栉比的街道传开。

再之然后,一些若有若无的无助感涌了出来,他在堂上寻了把椅子坐下,没有选择再离开——

城中文安侯府。

马吉翔一把掀翻了桌案,将那上朝的笏板砸的粉碎。

他坐在光线昏暗之际,恍惚中似看到了什么,伸手紧紧握住,指甲刺入血肉。

然后他站起了身,走去后院,发泄了一番,找出来了几个时辰后要用的新笏板——

城西兵部衙门。

张同敞于空落的桌案上,放下纸张,一挥而就的写了下去。

他身旁,正站着学子方中德与张凌,他们看着老师的青衫,心驰神往。

而后,他们得到了一些吩咐,走出了衙门办事——

城东户部衙门。

如今朝中楚党的四位中流砥柱在这里坐下,谈起了一些事。

蒙正发坐在末尾的客座上,听着那些堂而皇之的大义之言,偶尔眼角微蹙。

而后,他得了魁首袁公的吩咐,让他去寻来丁都事——

锦衣卫经历司。

丁时魁是在卯时初走出了这里,而于此时之后,他心中的一些思量便也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他想到了家中书房中挂着的那件朝服,芴板放在了一旁,妻子会在那走来走去,替他抚平朝服上的皱褶,然后等着他下朝回家,一切都会像是细碎又平常的样子的。

之前的种种,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过去了.......

他迈向了回家的路,步伐坚定——

城外小院之中,王登阁看着已经熟睡的妻子,轻轻出了门,坐在了台阶下。

入夜微冷,他却神色平静,看着月光从树枝缝隙之间洒落下来,他微微摇起了身子。

口中所清吟的,是幼时启蒙熬夜熟记的增广贤文。

“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

这是他曾经的为官,为人之道——

时间快速闪过画面的最后,停顿在了吴府门前。

管家吴三小心翼翼踏进了书房之中,他小声禀报了一些事情后,在吴象铉不耐烦的挥手下,将那个孤身前来的少年带进了地牢中。

而后,两人在这个夜里互相看着,沉默了一阵,说了一些话,天便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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