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委以重任

中秋宴！

一石激起千层浪，御膳房内顿时一片压抑的惊呼。

蒸笼里喷薄的白汽似乎瞬间凝滞。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柴火声也弱了下去。那几双攥着银箸的手彻底悬停，连远处剁肉的闷响都突兀地止歇。

沈清歌的目光落在砧板上微微颤动的刀尖。光线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挂满铜勺铜铲的墙壁上。她甚至听见身后有人失手打翻了什么。

“中秋宴呐......”角落里，老御厨将烟袋锅在灶沿上重重磕了磕，迸出几点暗红的火星。这声低沉的叹息，裹挟着数十年的油烟与人情冷暖，仿佛瞬间惊醒了凝固的空气。

剁肉声再次响起，却已失了原先的节奏，显得慌乱。宫女们摆盘的动作也骤然加快，透着一股不自然的急促。

落在沈清歌身上的目光，变得愈发复杂难明。羡慕、嫉妒、探究......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洞穿。

谁能想到，这个毫无根基、刚来不久的粗使宫女，竟能得到如此泼天的机遇？

沈清歌指腹轻轻滑过冰凉的刀刃，那寒意仿佛渗透了指尖。

她微微欠身，声音平静而诚恳：“公公谬赞，奴婢愧不敢当。”

“不过是略通些家常手艺，难登大雅之堂，更不敢言‘一展所长’。”

“御膳房人才济济，陈师傅等前辈经验丰富，奴婢资历尚浅，恐难堪此重任。中秋宴事关重大，奴婢认为，还是从旁协助，一切听凭陈师傅安排调度为好。”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皇恩的感激，又谦逊地表明了自身不足，不争功，不冒进。可谓是进退有度，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曹公公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底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探究。

他本以为，这小宫女得了圣眷，又被委以重任，少不得要喜形于色，甚至得意忘形。却不料，她竟如此沉稳内敛，这份心性，倒真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这沈清歌，或许不只是个厨艺好的丫头。

“清歌姑娘未免太过自谦了。”曹公公笑呵呵地接口，语气却比方才更热络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皇上可是指名道姓地夸了您，说您的手艺‘与众不同’！”他刻意加重了“与众不同”四个字。

“这四个字的分量，姑娘心里该掂量掂量。依咱家看，你就是太拘谨了些。年轻人嘛，得有锐气，敢于抓住机会，才能出人头地，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里，既有提携也暗藏敲打和试探。他要看看，这沈清歌是真谦虚，还是故作姿态欲擒故纵。

是甘于人下，还是胸有丘壑？

沈清歌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这老狐狸，几句话就想探她的底。她心中微哂，面上却依旧挂着得体的浅笑。

她并非全无野心，只是深知这宫墙之内，藏锋守拙方是长久之道。略一沉吟，她再次开口，语气依旧谦和，却在其中注入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自信与灵动：

“公公教诲的是，奴婢谨记于心。”

“奴婢虽资历尚浅，但若能有机会为主子们分忧，自当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只是，中秋宴菜品繁复，工序严谨，非一人之力所能及。奴婢愚见，若能与陈御厨一同负责，互相拾遗补缺，或可确保万无一失，不负皇上厚爱。”

这番话，堪称以退为进的典范。既没有直接揽下“主理”的重担，避免了树大招风，引人忌恨。又巧妙地表达了愿意承担责任、辅助陈御厨的积极态度。

更隐晦地暗示了，若真有机会独当一面，她也并非没有能力和意愿。

曹公公细细听完，眼神中终于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满意之色。

对了，就是这样！既要谦逊知礼，懂得进退，又不能是全然没有想法、不敢担事的木头。

这样的人，才听话，才好用，才值得他花心思栽培，日后或许能成为他在宫中的一枚得力棋子。

“好！好！好！”

曹公公连道三声“好”，甚至轻轻拍了拍手掌，满脸笑意几乎要从褶子里溢出来。

“清歌姑娘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聪明人！咱家就知道，皇上的眼光错不了！既然如此，那中秋宴的事，就这么定了！”

“你先跟着陈御厨好生学着，熟悉熟悉。若遇上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寻咱家。咱家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曹公公衣摆掠过的门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龙涎香。灶膛里，柴火猛地爆开一粒刺眼的火星。

“哐当！”

不知是谁手中的青瓷碗碟磕碰得格外响亮。脚步声杂沓，在湿滑的青砖地上拖出绵长而刺耳的刮擦声。

几个粗使宫女抱着半满的菜筐，几乎是擦着沈清歌的胳膊走过。筐底沾着的烂菜叶，毫不客气地蹭脏了她浆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摆。

曹公公那带着浓郁香气和隐晦施压的话，仿佛还凝在御膳房闷热、油腻的空气里，未曾散去。

他前脚刚踏出御膳房的门槛。那股方才被太监总管威势强行按捺下去的喧嚣，瞬间如同冰封的河面骤然开裂，带着更汹涌、更冰冷的暗流重新涌动起来。

所有停滞的动作、凝固的目光，此刻都活了。却活得充满了敌意。

砧板上残留的水渍，模糊倒映出周围七八道晃动的人影。有人将沉重的铜勺狠狠砸进锅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旁边切笋丝的刀声变得密集如骤雨，带着一股子泄愤似的急促。烧热的油锅腾起呛人的白烟，烟雾缭绕中，飘来几句压低了却又故意让她能听见的耳语：

“哼，才来了几天……”

“指不定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狐媚手段……”

沈清歌的指尖，缓缓贴上身前那把冰冷的菜刀刀刃。薄霜似的锋刃，清晰映出她低垂着的、长而密的睫羽。

刀面又映出陈御厨那青筋微微凸起的手背——老人握着炒勺的力道，几乎要将那用了多年的檀木长柄生生捏碎。

角落水缸里养着的活鱼，像是受了惊，猛地一个甩尾！冰凉的水珠溅起。

一个正在淘米的小太监像是被那鱼惊扰，手一抖，“哎呀”一声，手中的木盆侧翻。雪白的米粒哗啦啦洒了满地。周围立刻有七八双手忙脚乱地伸过来帮忙收拾。

但所有人都默契地、刻意地绕开了沈清歌站立的那一方小小的青砖地面，仿佛那里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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