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夜火（二）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夜火（二）

寺人衿盯着我，照我的样子把橘肉一片片地掰开，也吃起来，双目放光。

“不想此物长相怪异，却是极可口。”寺人衿赞道。

“然。”我说。

“不过楚人无礼，君主到了密，还是远离为好。”她张嘴吃下最后一瓣，叮嘱道。

我没有说话。

心并未有因为橘汁爽口而少一分忧虑。车外，阴霾的天空那边，一片恢宏的城池在蜿蜒流淌的丰水之滨铺展开去。

“那是丰！”熊艾在前面的车上大声对我说。我望向那边，只见城墙的形状依稀可辨，看不到文王的殿宇，也看不到觪推崇备至的丰渠。视野中，唯有城前双阙一左一右矗立，比身后的任何都更加引人注目。

车马颠簸，山野和河道从容不迫地退去，前面，大道指向远方，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心中怅然，密国还有几日路程，不知道当我终于到达，等待我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

将近入夜的时候，丰早已被重重的山峦和森林挡在了后面。大道上烛燎点点，依旧人来人往，熊艾已经命人往前打听旅馆所在，准备入住。

没多久，打听的侍从回来了，却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天子已率大胜归来的王师到了前方的犬丘，正驻在那里。

我和熊艾都大吃一惊。

王师既然在，那觪……心隐隐地加速蹦跳，愈加不安，急切又害怕。熊艾派使者火速先行，告知犬丘我们到来；我等不及，让两名侍从随使者一道去，务必打听清楚觪的情况。

“太子有神灵护佑，必是平安。”寺人衿安慰我说。

我略一颔首，却无法开口，只望着使者的火光消失在暮色之中。

夜悄然降临，山野中一片漆黑。御人驾车的呼喝声在道路上空回荡，侍从手中火把的亮光在风中跳跃，格外耀眼。我坐在车门边上，手中抓着帏帘，眼睛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前方，期望着使者下一刻举烛再度出现，告诉我觪的消息。

“君主还是歇息片刻，他们方才也说，犬丘还有好些路程，非一时可至。”寺人衿劝道。

我没有动，又望了一会，才放下帏帘，回到车里。

时间似乎特别难捱，我忍不住几次三番地再探出头去看，却仍一无所获。渐渐地，路上只剩下了我们在赶路，过了许久，面前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浓云遮着天，往周围看去，一片漆黑，山林的轮廓丝毫无法分辨。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我发觉车马声像是变得混杂了许多，只听御人一声长喝，车减速停了下来。

我忙撩开帏帘，只见前方出现了一片烛燎，像是来了许多人，马蹄声隆隆靠近，少顷，也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

“太子别来无恙。”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的心猛然一荡，几欲停顿。

“吾子别来无恙。”熊艾道，声音似有惊讶。

我坐在车上，定定地看着那人与熊艾见礼完毕，朝我走来。夺目的火光似乎能将世上的一切都照亮，将他的脸镶在光晕之中，眉目清晰俊朗。“稚子！”觪走到我跟前，满脸怒色地瞪我：“你不在杞国待嫁，来宗周做甚！”

我仍呆呆地望着觪，好一会才张口：“阿兄无事？”

“什么有事无事？”觪又狠狠地瞪我一眼，继续训道：“你竟擅自出行，可知如今正有战事？可知……”他话没说完，我已经急急伸手扳住他的双臂，将他上上下下地仔细看。觪愣住，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确认他真的没事，我的心瞬间稳稳落下，似乎全身都软了下来。

同一刻，鼻头却是酸楚难忍，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我攥起拳头，用力地往他肩上一捶：“你竟去征战！”

觪的身体僵住：“姮……”

“你……你竟瞒我！你竟……”喉咙卡得生疼，我再也说不出话来，紧紧抱着觪放声大哭起来，手上仍一刻不停地使劲捶，像要把心中积累的忧虑通通倾倒出来一样。

觪不出声了，任我发泄，只将手缓缓抚着我的背，默然无言。

——

“姮今日可算出足了风头。”车上，觪用巾帕拭着衣服上狼藉的涕痕，苦笑道。

我用目光剜了他一眼。

刚才当众哭了一场，似乎所有人都被我震住了，侍从们的神情无不小心翼翼，连熊艾也不时地瞅我，满是好奇和探询。觪的态度骤然殷勤起来，我说要跟他同车他也没有反对，只叫我多披些衣服。

觪笑笑，将巾帕收起，看着我，忽而一叹：“姮，说来，你自幼便十分任性。”

“嗯？”我看向他。

“脾性又古怪。”觪继续道。我瞪眼。

“心思又重，且常爱自作主张。”

我正要反驳，觪却露出春风般的微笑，将手把我的头发揉了揉：“然，姮有情有义，为兄甚喜。”

这还差不多。

我拍开他的爪子，道：“阿兄还未与我说那师左坠城之事。”

“说来话长，为兄稍后再细细与你说。”停了停，他瞅瞅我，笑得狡黠：“如今还有件要紧事。”

“甚要紧事？”我讶然问道。

觪一脸正经，拍拍我的肩头：“子熙也在犬丘，为兄来之前，已遣人告知了他，姮可觉欢喜？”

我一时无语，他上辈子大约是个媒婆。觪却将眼睛盯着我看，笑意暧昧。

姬舆在犬丘，我一早就知道了，会见到也是意料之中。

我说：“他可好？”

“甚好。”觪说：“此次征伐未动用虎贲。”

我点头，又瞥向他：“阿兄还须同我解释，天子怎会突然想到命阿兄为师左？”

“突然？”觪看着我，目光意味深长：“姮可知为这‘突然’，君父向天子及王姒请告了多少回？”

“君父？”我心一沉，道：“阿兄出战果真是君父之意？”

“然。”觪说，“如今说与你知也无妨。近年雨水不调，诸戎连年损牲畜无数，异动频频。狄人猃狁自不必说，去年羌人也曾来犯，只是王畿与西北诸国须对付猃狁无暇顾及。夏末之际，羌人逼近密国，天子闻知，便命宗周王师前往讨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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