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夜火（一）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夜火（一）

虽下过些秋雨，道路却不算泥泞难行。

一路上，我听到许多从宗周方向来的人，谈起周王对羌人的战争，说羌人刚刚在败了一仗，王师势头正好。我细细地听，却没有听到确切有什么人受伤的消息。心里不禁又增添了几分希冀，却又越来越不安，恨不得能长双翅膀即刻飞去密野。

黄土高原茂密的森林和山峦在周道两旁变换，时近季秋，到处一片灿灿的金黄，车轮碾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绵响。

当骊山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我知道镐京就快到了，而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

在一处旅馆中用过膳食，我们上路入城。大道上行人不少，还有些从各方国来的车队，满载着要献给周王的秋收贡物，川流不息。

虽然有战争，却似乎并未对周王的地位影响分毫……我正看着外面思考，忽然，御人一声长喝，马车停了下来。

我讶然，向车外问：“何事？”

“君主，”一名侍从下马走到我车前，禀道：“有楚人在前方挡住，说与君主相识，要与君主一见。”

相识的楚人？我忙撩开车帏。只见车前三丈开外的地方，一名青年浓眉大眼，看到我，笑容灿烂，露出洁白的牙齿：“姮！”

果然是熊艾。

我弯弯嘴角：“艾。”示意侍卫们放他过来。

熊艾满面笑容地走到我面前，一年多不见，他最大的变化是已经冠礼，看着整个人拔高不少。他很是高兴：“方才我路过旅馆，见一人正上车，身形像极了你，赶过来看，果然就是你！”

我莞尔：“艾别来无恙否？”

“无恙无恙！”熊艾笑得响亮。他看着我，目光落在我穿的斩衰上，微有讶色，却又很快收起，看着我的发髻，笑道：“姮也别来无恙否？许久不见，姮愈发……”

“君主，”忽然，寺人衿在旁边出声了。她不满地瞟瞟着熊艾，对我说：“我等还须去寻太子，不宜耽搁。”

“太子？”熊艾瞟了寺人衿一眼，复又看向我：“姮去寻哪位太子？”

我说：“不瞒艾，姮此来宗周乃为寻我兄长，有传言他征伐受伤，未知虚实，我赶来探望。”

“原来是杞太子。”熊艾敛起嬉笑之色，想了想，道：“艾也曾听得些战况，只知不久前率师左坠城，却未闻杞太子……”

“我兄长正是师左。”我轻声说，心沉重地压着胸口，只觉说话都几乎没有力气了。

熊艾一愣，继而颔首，眉头微皱。他抬头看看天，对我说：“既如此，事不宜迟，姮当速速与我一同赶路。”

“为何？”没等我出声，寺人衿已经瞪着眼睛开口。

“姮身旁莫非只有这个无礼寺人？”熊艾不耐烦地回瞪。

我让寺人衿噤声，转向熊艾，问：“为何？”

熊艾笑笑：“姮可须往密？”

我点头：“然。”

“可有通行符节？”

“无。”熊艾得意地笑：“我正巧有，故当同行。”

——

日头在云中蒙蒙的，渐渐西移，镐京城墙高耸的身影在视野中渐渐隐去，成为远方青灰色的一片。

我原本的计划是先入镐京，往密国的路没有符节就不能通行，总得先去弄来。可求助的人有限得很，无非是王宫里的那几位，最好的选择当然就是姬舆。

王姒是见不得的，她为人重礼，我是待嫁之女，又母丧未满，见她会牵扯出多少麻烦事可想而知；至于周王，先不说他不是轻易能见的，见了他就必须去见王姒，也算了。

而姬舆是虎臣，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当然知道，而且一个通行符节也应该难不了他。

但熊艾告诉我，周王已经往密国了，他这次来就是奉父命给周王贡去楚国时鲜特产，所以有通行符节。

他还告诉我，姬舆身为虎臣，也必定同往。

我仔细一想，决定绕过镐京，直接随着熊艾往密国。

“姮欲见虎臣？”在途中旅馆用膳的时候，熊艾突然问我。

我点头，说：“然。”

熊艾看着我，忽而一叹，表情遗憾：“不想虎臣那时竟执着至此，如此良策，竟只有他一人想到，却是可惜！”

我瘪瘪嘴角。

寺人衿却黑了脸，小声嘟哝：“想到也须有胆才行。”

熊艾斜眼睨了睨她，继续对我说：“我去年见到公明，曾与他说起你。”

我讶然：“公明？”脑海中浮现出卫宫见面时那张冷冷的脸，还有后面的那抹如朗月般颜色的身影……

“正是。”熊艾疑惑地看我：“不过他似是不喜，姮可曾得罪了他？”

我苦笑，没有回答。

简单地用过膳，我们没有多作停留，即刻又再出发。我走到车前正要上车，熊艾把我叫住，走过来，将一个果子递给我。

我接过，这果子表皮光滑，浑圆金黄，仔细看，竟是橘子。

熊笑得自豪：“姮可觉此物从未见过？此物名‘橘’，乃我楚地特产，滋味香甜，别处却是见不到的。”

我也不禁微笑，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确是第一次见到橘子。

“是了。”熊艾刚回头走了两步，又到回来，道：“你定不知如何啖橘肉。”说着，他从我手里拿起橘子，一边演示剥皮一边滔滔不绝地解说：“从这蒂结处挖开往下即可，不甚难，小心些也可得整皮。那些白络无须在意，也甚清香；这皮姮可留着晒干，暑热之际拿来煮粥，甚是解暑……”

他一边说，一边剥到最后，把一整个橘肉拿出来交到我手上。

“如何？”熊艾自得地问。

“甚好。”我答道。看着晶莹橙黄的橘肉，想了想，我又有些疑惑：“这可是要献于天子的贡物？”

“正是。”熊艾咧着嘴说，接着，补充道：“无妨，此次带来了许多，我一路上也不知吃了多少。”

我了然点头，转身上车。

车马又在周道上疾驰起来。

我坐在车上，将橘肉分了寺人衿一半，细细地品尝。柔韧的果肉伴着汁液在口中化开，酸酸甜甜，久违的美味熟悉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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