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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伏里(三)


第一百三十章  伏里(三)

衣服浸在水中,渐渐湿透。

我挽着裳裾和袖子,坐在水边的石头上,俯身把衣服搓起来。旁边不远处,丹和辰陪着辰的母亲收割白茅,搬回去修缮屋顶。

身处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还要待一个月,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事可做。听丹说,当日从我身上换下的衣服没有清洗便拿去晾干了,便索性带衣服到河边,打算自己洗一遍。

微风徐徐送来,清澈的水波漾上脚面,水花在夕阳的光辉下跃起,透亮得晃眼。我看着在水中舒展的衣服和洁白的脚背,再转头望向远处,眼睛忽而被光照刺得眯起。只见伊水宽广的河面上,金光粼粼,郁郁的山峦和莹莹的蓝天都镀上了一层明媚的晖光。

我看着眼前的夕照,有些出神。心想,自己有多久没像这样欣赏风景了?

“你这般搓要搓到何时?”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回头,只见她正走来,手里拿着根杵。

丹在岸边停下步子,看看我手里的衣服,隔着水把杵递给我:“用这个才好。”

“多谢。”我说着,伸手去接,却够不着。

我放下衣服,站起身来,不料,脚边一滑,衣服随着水流漂走了。我惊叫一声,赶紧去追,一直淌到过膝的地方才将衣服捞起。这时,裳裾却散了下来,落到了水中,我又是一阵忙乱,七手八脚地收拾,赶紧回到岸上。

身上湿淋淋的,狼狈极了,那三人都在看着我笑。

我放下衣服,懊恼地拧起裳裾。辰踱过来,啧啧地说:“洗衣都不会,你莫非真如白叟所言,是贵族?”

我停住,讶然地抬头看他:“白叟见过我?”

“自然见过。”辰说:“若非白叟识得些救命之术,你怎能这般快速好转?”

我沉吟片刻,道:“如此,我当登门道谢才是。”

“道谢?”辰的视线却落在我的衣服上,睨睨我:“白叟乃里中最长之人,能巫能卜,里宰都须敬他。你这般形貌,如何见得白叟?明日再去。”说罢,不再多言,回身走开。

——

辰没有食言,第二天用过大食后,他便带我去见白叟。

白叟的屋子在伏里的另一头,一路上,我们遇到了不少乡人,辰熟稔地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答应着,目光却驻留在我身上,满是新鲜。

沿小路绕过几处灌木丛和农田,辰指着不远的一间屋子说,那就是白叟的家。

我看着那房屋,外观与辰的家没什么两样,只是看上去要略小一些。路旁的大树下,一个年轻人正蹲在树荫中,手上拿着根枝桠,似乎正专心致志地在地上画着什么。

辰走上前去,像是叫了他的名字,年轻人抬起头,两人说起话来。

我走上前,只见那年轻人也是髧发,身形似乎比辰要单薄,脸称不上英俊,却比辰要白净许多。

看到一旁的我,年轻人似乎愣了愣,片刻,面上忽地泛起红晕。

我诧然。

辰却神色自若,转头对我说:“这是亥。”又对亥指着我说:“亥,这是姮。”原来他就是那修伏里水渠的人,我对他一礼。

亥略一颔首,迅速地低下头去,继续在地上画。

“亥,”辰用雅言问:“白叟可在室中?”

“在。”亥简洁地答道,没有抬头。

辰带着我朝屋子走去。行了几步,我回头,亥仍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盯着地面,像是还要画上很久。

“勿在意。”辰看着我,开口道:“亥自幼便是这般,与白叟住一处,总想着学问,不爱理睬人,却总是脸红,尤其是见到女子。”

“哦?”我好奇地说,这人倒是有趣。

辰笑了笑:“亥至今见到丹还说不出整话。”停顿片刻,他补充道:“他甚不喜我。”

“为何?”我问。辰黧黑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他看中的女子全都爱我。”

我无语。

——

辰带我走到白叟的屋外,语气恭敬地往里面唤了一声,过了会,我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应了。

“入内。”辰说,领我进去。

沿着几级低矮的土阶下到穴室中,只见光线从屋顶的几个小窟窿中透下,昏暗无比。一个瘦瘦的老者坐在正中席上,面容清癯,须发银白而稀疏。

“白叟。”辰行礼道。

“是辰啊。”白叟笑着招呼道:“来坐。”一口雅言说得地道。

辰谢过,又说:“辰携落河女子来见白叟。”白叟看向我,微笑:“可是这位?”

我上前行礼:“姮特来拜谢白叟救命之恩。”

白叟呵呵地笑起来:“叟不过略施看护,何恩之有?不谢不谢!”说着,要我们在旁边坐下歇息。

辰仰头看看屋顶,皱眉说:“屋顶又透了,须得再修缮一番。”

白叟说:“此屋居住日久,易漏也无怪。叟以为正好采光,不忙修缮,待落雨时节再补不迟。”

辰点头。

“若说要紧,”白叟看着辰,咧嘴笑了笑:“叟那水缸倒是空了。”

辰一愣,马上答应起身,乖乖地去墙角担水桶。

室中剩下我和白叟两人。他看看我,笑容可掬,不慌不忙地说:“吾子是杞人?”

我点头,道:“然也。”

白叟感叹地说:“当年我离开牧时,杞早已失国,不想如今竟在此见到大禹后人。”

大禹后人?我想了想,问:“辰说白叟一眼便知我出身?”

白叟注视着我,微笑:“吾子衣裳虽简朴,却是上等做工。且,鬼方凤形佩,若非贵族,又怎能收于袖中?”

我惊讶地望着他:“白叟识得那凤形佩?”

“怎会不识?”白叟笑着说:“叟那时是朝歌的守藏史。”

守藏史?我惑然。

“吾子可否容我再看那佩?”白叟说。

我颔首,从袖中取出口袋,掏出凤形佩递给他。

白叟把绢布展开,看着断作两半的玉佩,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佩还有一龙形佩相合,当年,藏库宝物何止千万,天子却甚爱此双佩,叟每日必亲自查看。”白叟似乎沉入了回忆,语调平静:“后来,天子讨伐东夷大胜,却耗尽了力气,周人也终于打来了。宫中和城中到处人心惶惶,天边突然冒出了浓烟,黑得蔽去了日头,人人都说那是天邑商的大火……”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黯淡的光线下,看不清表情。

四周一阵沉默,我看着白叟,小心地说:“听白叟口音,雅言甚为流利。”

白叟抬眼看我,浮起一丝苦笑:“我乃周人。”

我点头,却再也压制不住心中叫嚣的冲动。

“散父?”这两个字终于脱口而出,话音轻飘飘的,却足以让室中的人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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