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惊雷

高无奕走了。

        宇文泰来了。

        他款步上前，恭恭敬敬执了一个平辈礼说：“温姑娘，今日见你，可是气色红润，精神爽朗啊。”

        “彼此彼此啊，少将军。”

        宇文泰边走边伸了个懒腰：“是吗？晋阳这次算是来对了：繁花似锦，佳人倾城，最合我胃口了。”

        “孟浪登徒子。”

        “什么？”宇文泰察觉了小姑娘的低语。

        “没什么，说你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姑娘懂我！”宇文泰眼睛郑重一闪，作出一幅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开玩笑的，在大魏晋阳城我最期盼的，”他顿了顿，然后说：

        “便是能在温氏学堂受教。只可惜我少年从军，吃在马上睡在帐中，读的书也不多。”

        “大人过谦了。听无奕姐姐说，你驿站书房的书都有一面墙，不是真的吧？”

        “哪里哪里，高姑娘太给我面子了。要不是她亲眼所见，怕被某人误会我吹大牛呢。”

        这时，李虎也来到了藏书楼，各自行礼一同参观。

        “李将军，最近前经筵讲官詹先生要来讲学，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她故意说给宇文泰听，却不作邀约。

        “哦？荣幸之至。”宇文泰偏应下来。

        李虎在旁边咳了一声，有点责怪他上赶得这么殷勤。

        “只是军中要事繁忙，少将军……”话未说完，宇文泰便打断了他。

        “他的军务最为繁忙，所以他不必听。是吧虎公子？”

        李虎看不惯他上赶着胡搅蛮缠，便瞪了他一眼，对温宜让说：“温姑娘好意，李虎心领了。我上司今天刚刚安排了一堆如山的军务，那日也只好叫宇文泰自己来听了。”

        “有些人的脸皮嘛，比树皮还厚，揭下来呢，能做出两筐宣纸。而就算用这两筐宣纸呢，也堵不住自己的马猴大嘴。”这话一出，正合李虎心意，他哈哈大笑起来。

        走到魏晋藏书篇，他们停了下来。

        “司空大人最欣赏竹林七贤，你呢？”

        “我喜欢五柳先生。”

        “哦？我还以为你喜欢谢道韫呢。她骑马打仗可一点儿不输男子。”说完这句，他还刻意打量了一下有点儿心虚的宜让，真是一点儿逗她的机会都不浪费啊。

        接着他道：“元亮先生一个糟老头子，你喜欢他什么？”

        “他爱喝酒啊。”

        听到小姑娘这般胡扯，他竟假装很以为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五柳先生更随性不羁啊，乌纱帽一扔，天高海阔任我行。我要达成先生的愿望，建一处桃花源，那里没有战争和饥馑。酿酿酒，栽栽花，和我的亲友为伴，像今天这样平安、喜乐。”

        “那你呢？”

        “我想想。”

        “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我也学五柳先生，纵酒狂歌，不复醒。”宇文泰难得郑重了一下。

        “酒喝完的时候，我便去桃花源给你打工赚酒钱，你看怎么样？”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她毫不客气，上下打量着这个细皮嫩肉的少年：“能说会道脸皮厚，花魁公子再适合不过了。”

        “只是这世上哪有可建桃源的寸土，纵然建好了，你我又寻不寻得到彼此……”说完，她陷入惆怅。

        宇文泰突然觉得，这小女子看起来顽劣了些，内心却深沉孤寂。

        过了一会儿，温宜让拿出宇文泰先前留在明月楼的玉佩，递给宇文泰。

        “姑娘温润如玉，我这宝贝注定是你的，请你收了它吧！”宇文泰用手将宜让的手轻轻合上，停留了片刻，才不好意思又恋恋不舍地收了回来。

        “你若舍不得，就拿回去吧，我家里好多呢。”

        “没，没有。”宇文泰有点紧张地说。

        她想到宇文泰答应留下来听讲学，便问：“李虎担忧你在晋阳的安危，你确定要留下来么？”

        “你不是也要去洛阳，参加平原公主的大婚吗？和小美人儿一路同行，有许多乐趣呢！”

        “你怎么知道？！”她又惊又喜，但随即转喜为忧：“晋阳最近很不太平。以防发生意外，我求爹爹，你们搬来温家住如何？”

        “哦，我们两家既不是旧交也不是亲戚，你要我住府上，莫非是看中了我的美色？”

        “多虑了啊。不是答应要一同去洛阳吗？要不然，鬼才想和你多待一天。”想到平原公主的婚礼，哥哥们一个个夫唱妇随，温宜都在十四岁上就订了婚，过几个月都要当爹了。再看眼下的自己，她不知不觉神伤起来。

        “温姑娘，不要相信那些江湖传言。你会与天下所有幸福的女子一样，远离权利纷争，嫁，变，成老太太享尽天伦之乐，最后极乐往生。我不能住你府上，但我，会努力，让你……让你成为……”成为什么，他到底是没说出口。

        温宜让顿时泪如涌泉。

        十五年来，所有人都像眼珠子一般宝贝着自己，却没有一个人保证过这样的幸福，更没有人说要为此而努力。所有人对自己的宠爱，都是冲着自己能够左右时局而来。望着一向无厘头，从没如此认真的宇文泰，十五年来她第一次相信自己的归宿不是青灯古佛。

        像命中注定，四目相对，两个人被这不知何时而起，蹭蹭生根发芽的原始吸引力给生夺去了魂魄。宇文泰伸手欲要去拢温宜让的腰的时候，该死的另一只手却不解风情地掏出了一块丝绢堵住了那勾魂的眼睛。

        这丫头有毒，宇文泰心想。不对，是我，不该看，不该听，不该安慰，不该靠近，他在心里用鞭子把自己抽了个死去活来。

        此时温宜让也觉得尴尬起来，她慌忙接了手绢，一边擦眼泪，一边正经，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那个，什么，你这手绢，我命人洗了再还你吧。”

        得全儿兴冲冲跑来，目睹了这系列“不好！火起——急刹车”的操作，惊得下巴都掉了。又“嗷”一声鬼叫慌慌张张跑了出去。唉，看了你倒是别叫啊，早知道会叫你就别看呐。

        “外面是谁？鬼鬼祟祟听墙根，你道自己是无色无味不喘气的吗？还不快滚出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小的知错了，小姐饶命啊。我方方才在，在门口把着门儿呢，您放心，外面没人。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得全儿吓得腿筛起了糠。

        “外面没人，你是大头鬼啊？来这儿找我作什么？”

        “对，哦，不对。要开宴了，老爷吩咐请宇文大人和您一起去。”

        “知道啦！抱上绿酃跟来。”她回头朝搬酒的得全儿打了个封口的手势，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得全儿心事重重，边走边心里骂自己为什么没有把眼睛戳瞎，或者变成一条鱼也行啊，只有7秒记忆。

        无论家人还是宇文泰、李虎，都尝到了大魏弥足珍贵的绿酃。这酒初尝绵密，没有香气；入口之后便有丰富的滋味，有粮食的香气，还有草木果香，清冽甘甜，令人沉醉；下肚之后，更是回味无穷，香气浓烈，浑身通泰，心旷神怡。

        宴罢，温宜让脸上的红霞慢慢晕开，像一朵娇艳的花缓缓绽放，眼神有些迷离，坐着的身子开始摇摇晃晃。

        “尝了绿酃，还认识了你，就是现在死，死，死了，我也知足，哈哈哈”她笑着，开始对着宇文泰喋喋不休。众人一听，才知道这酒量不过一两的祖宗又醉了，心里不约而同地“糟了”起来，脸上像整肃过的军队一样，齐齐整整烧焦了眉毛。

        按照以往惯例，温宜让醉了以后会被三五个丫鬟婆子扶着，拿扇子扇着，帕子擦着，双脚离地被一阵风似的飞速架回房间，生怕她口无遮拦，要么气得父亲背过气去，要么惹得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要么激得哥哥操刀跑去和别人拼命。久而久之，大家对酒的记忆也就不好了。

        而今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如何招待好大魏的股肱之臣的左膀右臂上，根本没顾上这冤家。

        温公见状，忙令一旁的小环和得全儿扶她回木桃居。她好像早有防备，一把就甩开了前来阻拦她的几双手。

        “母亲，宜儿不想回去。回去就要和宇文泰分开了。你能不能让他，让他住在我们府上？”宜让开始胡言乱语。

        “妹妹，你醉了。我扶你回去吧”，说话的是温宜都。

        “我不要！我要，我要，我要……宇文泰，扶，扶，我”，她说着便要往宇文泰身边走过去。

        “混账！真是纵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是吧？三郎，把你妹妹抱回去，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她出来，成天就知道惹是生非。”温献发话了。

        “我就知道，你们要困我一辈子。为了保住温氏，你们所有人，所有人……”

        “不许胡说！”从没见温公如此严厉训斥宜让，他气到险些跌倒。

        温宜都一把扶住气得脸色铁青的老父：“父亲息怒，妹妹是喝醉了。您的身体要紧啊。”

        温献也知道女儿现在酒劲发作，反正啥也听不进去，便不再吼她，摆摆手让众人扶她下去。

        但温宜让今日似乎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和天大的委屈。

        “父亲，你是知道我的！我五岁发蒙，礼、射、御、乐、书、数、医药，没日没夜苦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学有所成，让你欣慰，但我是人，不是你的藏书楼！”

        “我整日斗鸡走狗，霸道跋扈，真的好辛苦。我不要做给天下人看，我要，我只要……”

        听了这话，温献登时眼前一黑，脚下不稳；王夫人这里已经承受不了女儿的委屈，眼泪直流，伸出手想揽住女儿；温博彦还在试图“制住”妹妹；而温宜都被妹妹的话说得眼泪打转，脸憋得通红，像个火芯子嗖嗖的大爆竹。

        没等宜让说完，宇文泰跑去一把扶住了她：“我都知道，我不走。我陪你去木桃居。”

        温宜让定定地看着他：“好，我们走。我们再也不要回来了，好吗？”说完，两行泪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宇文泰手上，让他好生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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