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三章 慈宁宫再无太皇太后

　　宜妃摸着微隆的腹部，庆幸自己没有再坚持，在元旦那日将身孕说了出来。
　　不然，连日哭灵，只怕这孩子，就没了。
　　太皇太后棺椁还停放于慈宁宫，本应三日后速行发引，是皇上意欲停丧三七，责令大臣另行选期。
　　接下来，还不知要怎的。
　　此时天空被浓浓黑暗包裹，在寒夜中，宫人个个手执白色灯笼，火光都染上清冷哀伤。堂皇的宫殿不再，白光照出来的轮廓显得格外凄凉。
　　寒风依旧凛冽吹刮，发出低低的呜鸣声。
　　纪宁赶紧走进乾清宫。
　　灯烛晃人。
　　皇上低头批折，脸上不见一丝悲伤，专注得没有察觉有人进来。
　　未进多少食水的脸，苍白、虚弱，眼里红血丝缠绕，眼下比刚走来的夜还要乌沉，脑袋上不成辫的头发披散开来，整个人压抑下的的精神状态亟需一个爆发的时机。
　　在几日没有限制的悲痛后，眼泪流到干涸的夜晚，只能以痛止痛，用不断高强度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的痛感。
　　后妃都给皇上送过素汤点心。
　　皇贵妃甚至还想陪同皇上熬着，都被皇上赶了出来。
　　纪宁没有送，琢磨几日才觉隐隐发现了什么。
　　梁九功立在一旁忧心忡忡，又急得像火上炙烤的蚂蚁，听见消息，立马请了瑜妃娘娘进来，比见到亲族还亲切。
　　又叫人换了新茶。
　　梁九功轻声将摆满了边缘的折子收起来。
　　茶托和玉碟与桌案轻轻磕碰的声音，都未将皇上的注意唤走。
　　“你先出去吧。”
　　梁九功低头出去。
　　“皇上用点东西吧。”
　　这么些声响加起来，康熙并未抬眸，“你也是来劝朕的吗？”
　　好半晌没听到声音，康熙抬起头，目光黑洞洞的，配合散乱的头发，多了几分寒森，“你回去吧，朕想再看会儿。”
　　纪宁轻轻将置放跟前的烛火挪开，眸光湿润，又带着火光的暖意，看着他，“这些东西放得近了容易走水，臣妾放远一点。”
　　她想，皇上如此......吓人，后妃估计都吃了闭门羹。
　　轻声一字一句道，“臣妾不是来劝皇上的。”
　　“你说什么？”康熙一怔。
　　“臣妾是来陪皇上的，皇上要写多久，我便在这里陪多久，那些人总没有臣妾细心，臣妾不放心。”
　　康熙睫毛动了一下，黑瞳里的墨色化开，还是一片漆黑，“夜深了，朕还有些时候就睡了。你平日不是最怕睡不好，气色不好吗，你在这里，只叫朕心疼。”
　　纪宁执起墨条研墨，声音哀落又有力，“自......后，我恍然还在日日请安，不知日夜。幡然醒来，看到皇上如此，我寝食更难安。我自知劝不动皇上，皇上也不必劝我。在这个时候，我就想陪着皇上。”
　　纪宁没有化妆，几日的双重劳累足以让她饮饱水分的肌肤憔悴，下颌线又分明了点。
　　在康熙眼中，就是悲哀到消瘦。
　　要劝，什么不要难过的话一股脑堵在喉咙里。
　　哑口无言许久。
　　康熙握她的手，叫人搬了张椅子来。
　　累了，有的靠。
　　等人睡着了，就叫人抬回去。
　　梁九功搬了椅子，看着人俩，欲言又止，瑜妃娘娘怎么把自己也劝到那椅子上了。
　　退下去又觉瑜妃娘娘的高明，旁人都是不停劝慰、不停送汤食，要皇上保重自己，只有瑜妃娘娘肯舍得下身子陪皇上一同熬。
　　白日里，一日哭灵三次，什么时候跪什么时候站，如何进场如何退场，慢慢的都有了规矩，吃食用度一应减少，对大臣们来说，都算个不小的挑战，除了皇上这个仿佛身后被甩着鞭子，一停下来就会被抽上一鞭，其他哪个回去后不是好好休息，以待第二日的哭灵。
　　梁九功腹诽许久，守在这门外，看宫门外无月无星的夜。
　　纪宁是铁了心的，要逼得皇上露出真实的自己。
　　不时收拾桌子上放置凌乱的折子。
　　点心和甜汤皇上是一点没动，纪宁自己也没动。
　　熬不住时，喝掉皇上没来得及喝的茶，茶水见底，就让人去沏茶。
　　目光四处游移间，看见前不久窗格上喜色的绢布全变成了素色，远看全白，近看才得以瞧见深浅不一的白绢上，绣着精美花纹。
　　棺椁停放于慈宁宫，两侧挂着白色的幡旗，窗户上糊的是素白绢帛。
　　是大臣冒死劝谏，说什么都不让皇上在乾清宫贴满全白素绢。
　　五彩斑斓的花卉也未逃脱这一劫，都被盖上白色绢花，将颜色覆盖。
　　除开哭灵时的统一服饰，纪宁头上的簪钗一减再减，衣裳越来越素。
　　折子是批不完的。
　　事情也处理不完。
　　康熙去歇时，这人也似还不困。
　　康熙抱她放在内室，自己随意在榻上躺下。
　　一个时辰后。
　　康熙起身。
　　纪宁听着动静，哪怕倦意比满天夜色还沉，也起身梳洗。
　　纪宁是彻底豁出去了。
　　白天哭灵，晚上陪着皇上熬，皇上睡一个时辰，她也只睡一个时辰，一天下来，只得一两个时辰歇息。
　　皇上那里，谁劝都不好使。
　　康熙越发沉默，几天后，身子也有点撑不住了。
　　纪宁都以为自己猜错了，皇上只是纯粹的伤心。
　　终于，靠在椅子上，坚持不住，阖上了眼皮。
　　康熙许久没感受到身边动静，抬头一看，怔住。
　　低叹一声，将她抱在怀里。
　　感受到床铺的温软，纪宁手条件反射抓住了他的袖子。
　　接着睁开了眼睛，“皇上起了吗？”
　　康熙轻轻拍打：“还没有，你睡吧，睡吧。”
　　见她沉沉睡去，康熙躺了下来，抱住了她，将头放在她肩膀上。
　　下巴下的肩膀窄弱，薄薄一片。
　　很快，湿润了眼眶，血丝缠绕的瞳眸洇在了水光里，血一样的红色，蔓延开来。
　　康熙低声痛哭。
　　哽咽，艰涩，难听。
　　冰凉湿意浸润了肩上衣物。
　　康熙好难受啊。
　　这几天，脑海里全是太皇太后和玄烨相处的片段。
　　小时候，玄烨患天花，无人问津，举目凄凄，独皇玛嬷遣人叫他撑住，伶仃之时玄烨才得以活下去。
　　悉心教导玄烨为帝之道，言行、学业，呕心沥血严加督之。
　　皇玛嬷于玄烨，亦师亦母。
　　哪怕亲政之刻、撤藩之时，皇玛嬷忧虑不赞同，始终从未加以阻拦。闯下那么大的篓子，皇玛嬷始终站在身边。
　　康熙从没想过皇玛嬷有一天会离玄烨而去。
　　只要教皇玛嬷活过来，康熙宁愿皇玛嬷再骂一万遍玄烨，骂多少遍都可以。
　　今后，慈宁宫，再没有太皇太后始终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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